以假乱真的年代
■张瑞田
作书法评论有年,许多朋友误以为我长了一双可以识别书画真实价值的眼睛,常拿一些书法作品让我鉴定真伪。水平有限,有些作品勉强可以说出一二,更多的只能沉默以待。沉默不等于认同,大多数的情况下担心真话伤人矣。
本来说真话是人的基本道德准则,与人格、修养沾不上边,只是我们听到的真话越来越少,说真话的人就变成了绩优股,被看成了了不起的存在。但,真话着实难以出口。比如,我对有书画收藏癖的人讲的话,尽管没有假话,所谓真话也是注了水的。一幅从拍卖行购得的名人书法,不真,又不能说不真,只好说有点意思。什么是有点意思,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姑且称之后朦胧诗吧。
从拍卖行买来的艺术品,为什么还要请人过目呢?原来,拍卖行卖古玩字画是不保真的,当真的卖,关键在于买者的眼力。于是,许多活跃在拍卖行的收藏爱好者,掏钱买了,仍不放心,还要搭酒钱、烟钱,请人鉴别。拍卖行拍品的真假难辨,自然把风险交给了“买者的眼力”。买者的眼力有真真了得的,民国初年,罗振玉之流逛琉璃厂,没少把真的当假的买回来,捡了大便宜。没有办法,罗振玉有学问,他看得懂历史,不仅可以把真的当假的买回来,还无数次把假的当真的卖出去。
当下还是把假的当真的买回来的事情居多。内府瓷瓶,泥比金贵。收藏者远隔千山万水,在中原腹地的一个小村庄买回。卖主一脸的慈祥、厚笃,细语道出瓷瓶的来历:祖传、家藏。随后又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卖。越是这样,收藏者的收购心情越加迫切。于是,经过三番五次的恳求,以不菲的价格购回。携“宝”进京,央求我请出瓷器专家耿宝昌鉴宝,耿先生火眼金睛,说出一段真话,让此公魂飞胆破。立刻再赴中原小村,突然发现那个慈祥、厚笃的人家,又摆上了一个内府瓷瓶。
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名鼎鼎的张大千就是造假高手,他仿绘的石涛山水,至今仍在世界艺术品市场流通。明代的那个董其昌,竟然有一个替身,代他在场面上应酬。与此可见,造假的传统是如何的坚硬。
罗振玉死了,拍卖市场乱了,高度仿真的艺术品,从集团化造假企业中流出,给收藏者带来了欣喜,也带来了灾难。如果说集团化的造假,是利益集团的以身试法,那么围绕造假的第一产业链,我们又干了什么。首先,我不能说完全的真话,一是担心收藏者急火冲心,心脏猝停,承担不起说真话办坏事的责任。第二,我没有罗振玉的眼力,担心把真的说成假的,惹上官司,使一介书生终生寝食不安。可是,在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痛心的时候,我又看见为数不少的专家们,正为伪书画作品写着真实的跋语。当然,寥寥数语的报酬,不低于专家们一年的薪酬。
是不是我们生逢了以假乱真的时代?不然,我们听到的假话何其多也!我们看到的假相何其多也!我们所干的假事何其多也!最让我们不可理喻的是,造假和假话,为什么可以大摇大摆地横行现实,它的哲学基础源于何处,社会背景承袭何年。尤其是当下对造假与假话的姑息与宽容,更令我们坐立不安了。想想说假话的那副自信、傲慢的嘴脸,时时刻刻让我感受到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曲折,中华民族复兴的艰难。
陕西省华南虎照片事件的真伪尘埃落定,周正龙造假,涉嫌诈骗罪,已被提请批准逮捕。本是一眼看穿的伪事、伪照,何以拖到今天才真相大白。这背后一定具有生产伪事、伪照的天然条件和利益驱动。对这一“天然条件”的诘问与清除,对这一“利益驱动”的审视与思考,该是我们政治文明建设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