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设计史家黑泽尔·康威(Hazel Conway)曾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在设计史研究中比较方法的重要性。他把一张古埃及的椅子和一个现代人设计的椅子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不难看出,即便是粗略的审视也能发现“现代设计的装饰匮乏”。埃及的椅子取材昂贵,供贵族使用,精雕细琢;而时下的椅子“材料选择取决于便宜和耐用”,且目的是以批量生产的方式供大众使用。由此可见,“批量生产的产品意味着更多功能的服务和反对为一个具体的原因而制作”。此言可谓击中了现代设计的一个重要的问题所在。“在埃及,椅子是信仰的象征,而现代的聚丙烯椅子是没有的。”这里的“信仰的象征”一词或许还太概括,如果我们对原始工艺有一定了解,那么不妨将之称作“形式的功能”——也就是说在古人的工艺品设计中,很多看似装饰的符号,其实是一种严肃的精神内容的表达,而这样严肃的表达在我们今天已然不存在,他们仅仅成为了装饰,或者是将我们划分为不同文化群体的依据的标签性质的符号。
何为“信仰”?此词太重。在思想史范畴内所讨论的“信仰”,在我们的工艺美术中,不妨将之视作另一套思维方式,视作传统与原始心理尚未被理性与个性代替时的状态。美国人类学家弗朗兹·博厄斯(Franz Boas)在长期观察原始民族工艺制作的过程中,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让这些原始人用铅笔在纸上把他们在象牙或羊皮上刻绘出来的画面画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他找到了一个爱斯基摩人,此人以在窄窄的象牙上雕刻出恢宏的捕猎海象场面而出名。他把铅笔和白纸塞给他,让他在上面绘出他天天在绘刻的场面。令人感兴趣的是,他却在纸上怎么也画不出来,试了几次之后,他只好拿出一支象牙,最后在上面雕出了这个场面。对于我们的老祖宗以及那些未被文明开化的原始民族的人来说,他们未意识到他们是在创作版权为“他们自己”的“工艺设计”,他们的作品中没有一个“自我”存在——这不正是一种最为“纯粹”的艺术状态吗!就像一个两岁小孩在作画,他不知道他正在画画!她们的父辈祖辈就是这么干的,他们从小就会这么干,一辈子也只会这么干,他们不知道这么干合不合理,然而他们只意识到了“就应该”这么干。甚至这么干到了游刃有余的程度,这些原始设计大师们已经全身心进入了“艺术设计”的境界!还是这个博厄斯,他在考察了大量原始民族的工艺品后,赞叹这些风格类似的工艺品竟“没有两件作品是完全一样的”。对比当下抄袭成风批量设计的工业设计界,你不得不佩服这些未被文明占据大脑的原始人的想象力。而这些无名设计大师的每一项创新都没有任何意图存在(更不用说想出名了)!!比如北美印第安人中很多艺术匠人把他们每次制作的图案叫做“梦授的图案”,他们声称确实在梦里见到了这些纹样。写到这里,我都很难断言,某种程度上,文明发展带给我们的日趋成熟的工业设计体系,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了。博厄斯亦得出如下结论:“这些匠人的头脑中储存记忆的能力可能超过现代的成年人。在现代,倘若有人用这种方法来创造新的纹样,那他一定是出色地掌握了制造的技术并熟知当前流行的各种纹样。”文明扼杀想象力,又得一佐证矣。
我突然想起了雾气氤氲的天气。一个好友特别喜欢这种天气,天色阴凉而迷茫,你说看不到远处的风景吧,那些风景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地将自身的轮廓半遮半露地展示给你看。这个朋友说晴天的景色太明晰了,惟有这种混沌,才和心境相通,才美。我想我们的文明大概也是这样。文艺复兴抬高了人性,把艺术和设计分开了两岔,启蒙运动又高扬了理性以健全人性,直至今日超级成熟的工业设计体制。然而功能性的想象力呢?文明的每一步发展,都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一切都太清楚了,世界成了一台高度精密的仪器而不是云雾缭绕的梦境,个性也就走到了它的反面——没个性!我希望既要有理念的东西、理性的东西,也要追寻我们的“梦授的图案”。惟其如此,不落窠臼的优秀设计作品才有更多出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