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窗杂谈》作为“吴藕汀作品集”系列之一近日由中华书局出版。而早在作者辞世前,我就先已拜读“杂谈”的稿本。书中内容是吴先生上世纪70年代初到1988年间与友人沈茹松的通信的摘要,沈是美术史导师,虽为同好,却识见各自不同,故文字中往往总是以一种商榷的口吻提出质疑,这是一种难得的“私语”,尤其发自于那样的一个年代就更显难得了。文化传统与文人的风雅似乎早已被政治狂热摧毁。多年以后,我们却惊奇地发现,阴霾之下,竟有这样两位老人在对话诗词、戏曲、电影、笔墨、红楼梦与UFO,这似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奢侈。他们也非不食人间烟火,和很多弱势群体一样,他们在最低层承受着生活和精神的苦难。事实上,除了这些,他们还能说些什么?时代大潮早已将他们“遗弃”。然而,在他们的内心里有着不泯的文化渴望和对人生信念的孜求。1976年9月1日吴藕汀先生在信中这样写到:
我今天画了一幅《防震图》,我自己以为气韵倒还好,不题字,只盖了一方印,一来恐怕损害了辽阔的天空,二来是倘然留下去,好给后人猜一猜想一想这是什么。一面和朋友谈天,一面看《参考消息》,一面吸香烟,一面画画,大有庞士元风度,岂不可笑焉。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我绝不会说是超脱,分明饱含着入世的苦涩和无奈。
画人出版“画语录”近二十年可谓成风,无外乎东拼西凑,往往故作“师说”之词,更多人云亦云,难有什么新意。吴先生的“杂谈”,其出发点可以说是“述而不作”的。朋友笑我的“代序”以《吴藕汀的“怪话”》为题,我想这“怪”恐怕是一种迥异寻常,一种孤寂略带着几分无奈的淡然,或许还有几分狷傲。说真的,我亦曾浅薄地以为过老人有“大言”之嫌,我倒不是觉得他质疑“权威”有什么不妥,而是他时不时就会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见解,确实出人意表。譬如,他说:
你说“画现代人物,除非素描根底较好的不行”,我看也不尽然。倘使用西洋方法来画国国,总无法画得好的。徐悲鸿的素描不能否定他不好,可以说好,但是一张《愚公移山》真不算是国画。(1974年7月6日)
又说:
我记得在浙馆中的刘慎旃,为了吴昌硕的画,我与他争论过。他说齐白石是无产阶级画家,吴昌硕是资产阶级画家。我不承认画画有什么阶级不阶级,画上又没有贴上标语。后来西泠印社成立了“吴昌硕纪念室”,他就无话可说了,可见一般人喜欢学时髦,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1978年3月8日)
他“索”《红楼梦》之“隐”,竟索出“贾”非“西贝”,而是“曹”字形象;“石头”是南京——石头城的代名,而过去人们只在“宝玉”上打转转。接下来,他竟否定《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索”出如此大的“隐”来,难怪是要让人家大惊其“怪”了。他以为作者定是个“白衣秀士”之辈,而且是汉人,借此来出出“平生志气运未通”之气,要说是揭露社会黑暗,我想他“随手拈来”,并没有怎样的“宏图”。接着,一步一步“索”下去,引人入胜,你还会觉得这是“大言”、“怪论”吗?这难道不正是吴藕汀的“独立思想”吗?说到“独立思想”,有人以为近世唯王国维可以当之。而在我看来,观堂之“独立”是“遗世”,逆时代发展规律而为之。吴藕汀并非有意与时代格格不入,他喜爱孤独,远离人群,一个人到田间小径上去看花花草草。他以批判的立场,却并不以批判的姿态,他只是以一个边缘人的视角审视我们的世界、传统、芸芸众生、未来……事实上,他的言论并非“标新立异”,只是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见解。中国的学者很难站在一个高度全面审视我们的文化传统并关乎当下,更不能清晰解释它,所以无法清理传统文化在当下生存环境的可续性发展,于是一次次制造偶像神化它,又一次次砸烂践踏它。没有价值标准、功利主义、经世致用,已成为文化学科建构的最大障碍。我不是说吴藕汀已具有这样的高度,但他至少以其独立的思想并在独特的视点上,去观照文化传统解析文化当下现状,为我们的研究或在我们今后的开发利用中,提出一个清晰而不同的审视角度。这恐怕正是这位文化老人永恒的价值和他存在的意义。不信,你去读一读他的文字,以一颗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