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江宏伟先生讲故事，真是过瘾。我本跟他攀不上交情，也算机缘凑巧，第一次随他学生去他家玩，便聊到兴味阑珊。午夜回来，收到他一则短消息云：“安源老弟，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读无用的书。”不知道他是将有用书当无用读，还是将无用书作有用读，对江先生来说，读书确是赏心乐事。是夜无眠。

　　江宏伟读无用书，画画外画，本是分内事，见得功夫了得，还是书画之外的识见。据说圣贤之书读多了，一样不谙世故，我辈书读得尚且不够，世故亦学得差远，难免常为他嗤笑。昔日谢太傅东山隐居，形骸放浪得一塌糊涂，家事国事，却一一了然于胸。今我独佩服江宏伟陶然于市外，却又能对世事文章洞察秋毫，大有隔岸观山之睿智。去岁，我跃跃欲试欲做刊物，幸得他及时点拨，得免身心憔悴之苦，留下时间老老实实做学问。差不多也同时，我写他门生杨立奇的艺术评论，请他指教，他果然一针见血，痛斥我文过其实有无限上纲之虞，我汗流浃背亦不得不佩服不感动。次日我给他发信息，往还数回， 今录于此：

　　李：“日昨读木心的《素履之往》，远不及陈丹青夸张的。但其中有句话用你身上很合适——口剑腹蜜。无限上纲的小杨评论已略改成有限，借你的大智慧来成全我的小聪明。江：“隔行如隔山。我仅是对某类画尚有些视觉经验，对某类文字有点阅读体会而已。” 江：“例如陈丹青的社会功能大于学术功能。”李：“同意，你述而不作是超功利的生态保护功能。文人论画暴露无知，多曲文阿世；画家论画暴露无聊，多自以为是。杨春华是真画者，油画也妙，你认为呢？”江：“是一位本色画家、本能画家，与关良是两个概念。”李：“杨春华是折花少女，关良是马蹄践霜。”

　　跟江宏伟谈话，你只能做倾听者，静静地随他有“几分固执，些微矜持，一点不忍。”他谈读书、谈艺术、谈经济、谈哲学、谈商业运作，谈行政管理，都极有见地。我数次听他讲中、西方艺术史，记性好得吓人，典故如数家珍、雄辩滔滔，听得我战战兢兢，生怕有不知处为他笑话。

　　江宏伟阅读甚广，极推崇汪曾祺与阿城的文笔，称道其洗练又不乏阅历。他谈文学、谈艺术，也极尽咬文嚼字之能事，力求口述得准确，比喻得精致，几杯下肚，恨不得能将文字一起下酒。谈到得意处，往往会停留片刻，深情地环顾一下他的听众，似乎要从对方的表情看到鼓励的掌声；听众若为他的学生，神情都作倾倒状。

　　只能说，江先生的世事练达与文人率性俱见境界。在他谈锋激烈、不容置否的另一面，又有一种待人接物的仁恕，使人在他的言谈与诲人不倦之中，感受其性格的温馨。跟他在一起，其卓尔不群的个性，奕奕之林下风，真的能教人文史渐抛，功名渐懒，随处见真如。

　　江宏伟的花鸟画，就像是浊世中一纨声色的流连。我最喜欢是他对画面色调的统摄，那是一种略带芜靡的绚烂质感，幽微明灭。他的绘画意境营造，人皆言得益于古画斑驳肌理之启示，殊不知历来丹青巨手，若无深谙“图——底”之道，纵然有灵感千万，亦难免枉作眼高手低之叹。他的作品，无论秋园杂卉，蒹葭野鹭，抑或玉池粉荷，芙蓉春草，只见勾绰纵掣，甚为细腻，其笔迹宛若金针穿梭游弋，构筑的物态越发萧散闲逸，磊落可人，曲尽无声诗态。双钩既精，敷色更见晦暗幽明变幻，在绝险处显沉郁，在沉郁处显惊艳，其仪态若情思飞动，如梦如真，灵秀的气韵始终遮不住寂寥之情与孤傲之心，纷纷散作名士风流的绝尘之想。

　　江宏伟的绘画，题材是传统的，纯粹而自然，全然不容现代社会器具的介入。技法是拟传统的，布陈与设色，却能自见个人家法，无处不与现代艺术理念相掩映，穿透了百年来工笔花鸟画勾勒渲染的封闭城垣。他的作品，放在汉唐盛世的大时代，倒是看不出激越的一面，但若映照在南唐或宋明的绮丽背景里，却很容易勾起人们一股暗伤般的时代遣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