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生活在乡村，自然就熟悉了那些繁如农人的露水。成熟的稻秸顶上，稻穗谦逊地低垂着，露水更谦逊地悬于稻簇谷芒之下。无法想象，粗朴的乡村竟在黎明前，结出了如此晶莹通透的果子——它是露水，更是乡间的“形而上”，一夜间无数甜美之梦的凝结。掸去了劳累、贫苦与辛酸，自然而灵动，曳动七彩的光芒。

　　读中学后，我就开始了“跑码头”，集镇、县城，从小城市到所谓的大城市、中等城市，像只蚂蚱在扬尘中跳跃、翻飞。用复眼打量面孔，也用翅膀丈量长度，用触须试探深度，不遗余力，自我轻诳。但偶尔又想起那些曾经的露水，他们后来都去了哪里。直到在野外独行的某个瞬间，我明白了他们最后的归处：他们一部分升上了天空，成了漫天的星辰，供人仰视。但或许没人知道它们也在想念家乡，夜夜现在乡间的上空，用闪烁的光亮言说它们的孤独。而还有一批，在我深入时光的水底，在深深的淤泥，在角质的层层拥裹中，在生存之门的开阖中，终于找到了它们：蚌珠。

　　它们的归处不一，天地有别，但都不像曾经的露水那样透明了，星辰更具神秘，大小不一；蚌珠晶亮可感，任人挑剔。

　　春节里，在乡村，已退休多年的父亲与我彼此烟雾缭绕。说起如烟往事，他提及曾教过自己的几位老师。“他那时在虹星桥，教我们语文”，父亲说的其中一位先生叫孙默岑，和我们一样是虹星桥人，以绘画名世，款上常钤“呐翁”印。但长兴人爱把“岑”念成“jin”。“‘唐诗三百首’，其实不止300首，是305首”，老爷子模拟他当年那位矮个子先生的口音及念叨此句的神态，倒让我这做儿子的挺感佩，心送他“可爱”一词。但问他有关这位“三百首”唐诗先生的进一步情况，老爷子语焉不祥，又转说起了另一位。后来还是偶遇孙默岑的几个学生，告诉了他的这位“性情有些古怪”的先生被打倒、“画画前思后想才落笔”、“画墨荷、紫藤最好”等诸如此类的一些轶闻。

　　说孙默岑以“绘画名世”，其实这话有点夸大。和许多散落乡间的绘画者一样，20多年前孙先生仍是以在圈内有点小名气而“告终”的。按书画研究者陈传席先生的说法，一名画家生前没一点名气，死去20年后想“咸鱼翻身”，很难。但窃以为此话也不尽然，何为“翻身”，一定要备极哀荣、市场画价大涨才算“翻身”，而不是好好地想起他、对他一生的艺术探索做一点客观的研究和评价？

　　事实上，在湖州这块人文浸润深厚的土地上，这些年来，如秋叶凋露般感伤而永远离开画案的老先生，有相当一批。请允许我一个晚生，在这里点出这些先贤们快被时光和记忆淹没的姓名。他们有，长兴县的黄宾虹学生叶小舫、陈颂年、董志彧、卢霖舒；老西泠印社会员王砚农；苏州美专毕业的曹伯群；以箬溪书画社为核心的孙默岑、严济勲、姚公协、冯人望、雷群艺、殷鹤舫、王竹先、郑翼飞、赵景原；德清县的能山、姚学士、周于怀；安吉县的杨植之、金皆石、黄石庵、吴云翔；上海新华艺专毕业的姜兆瑞、李长松、陈大、陈凡、黄能定、郑德涵；吴兴区的谭建丞、姚薇春、胡世正、陆维善、朱渭深、费在山、张苕生、汪德祖；南浔区的吴藕汀、吴澡雪、陆伯龙、王孙乐、朱宣……艺术成绩或有高下，书画诗印各有短长，但他们对艺术，都有一种发自身心的关爱：精神以书画为支撑，生命通过书画而流动。他们都有相当的国学素养，除少数者，他们的一生基本都在清贫、清淡中度过。有过挣扎、奋斗，有过沮丧、妥协，但有底线，有安贫一生而恪守的为人从艺之“道”。相比之下，如今我们诸多终日为名利奔波的所谓“艺术家”应感到羞愧。

　　在这里，我不想做“盖棺”后的“定论”者，也无意认为“凡是老画家都是好的”，故意去拔高谁。是的，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还残留着很多局限，如有的也并非那么“恃才傲物”，视名利如浮云草芥；有的曾在某些阶段扮演过让后人难堪的角色；有的身上迂腐之气过重，也缺乏某种大情怀；还有的将艺术作为工具，“达时”做敲门砖，“穷时”做寄情物……这是时代的局限，人性的弱点使然，而此刻，我只想对他们以“身体”以“力行”延续了某种被割断的人文精神、某种真正的传统，像油画家、学者陈丹青一样，“表达深深的敬意和怀念”。他们是凡俗生活中的角蚌，命运的逼迫使他们只能以粗陋而坚硬的外衣深掩自己，紧护伤痛之心，孕育粒粒珠子；他们是那些被命运之手撒落乡间的星辰，需要我们在荡涤浮尘的夜晚，秉烛去寻找他们划破黑暗的轨迹。

　　它们使人想到了玉，一种物质、精神的品格，一种人文的象征：温润色泽代表仁慈，坚韧质地象征智慧，不伤人的角棱表示公平正义，敲击时发出的清脆舒畅的乐音是廉直美德的反应。“君子与玉比德焉”，叹如今，举目已无“卿”矣！

　　在结束这篇难尽心曲的文字时，我想借几句杨绛译蓝德的诗，转赠给那些已故的先贤和他们的后继者：“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