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许很早,十几年前,那时他写字、画画,满身带着黄山的烟云。
后来,我渐渐知道他有很广的交游圈子,办杂志得罪了不少人,也交了不少的朋友,然后喜欢唱昆曲、京剧,喜欢到各处去访历史文化名人的踪迹,喜欢收罗旧文化人的信札墨迹。而且,他有信仰,这信仰与文化态度有相当大的区别。这信仰里有诚致的爱心,可以评判历史人物和今人的得失,融会贯通之际,作者和书里面的人物以及读者也不禁心有灵犀起来。
我和宏泉现在都住在北京,但这是一个不仅已经没有了陈宝箴、李慈铭的北京,同时也是没有了蔡元培、胡适、梁漱溟甚至周作人的北京。所以他总是要到历史中去寻找踪影,而我只在书斋中流连忘返了——所以我辈生而今又以文章为业,前辈的风流真成梦寐。
当我再见他时,他拿出一叠多年收罗的墨迹出来,我做学术史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学术史或文化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可能“书法史”并写不到他们。我不禁吃惊,他也不过40出头,但喜欢的都是老派的事业,甚至要一直上溯到300年还不肯罢休。
他一边收罗,一边写,凝聚成了两册《管领风骚三百年》,设计得雅致,内容更是引人。书签也好,一出于王世襄之手,一出于余英时之手,二位都学有专长,满腹的经纶,而非只能写字。当然,像这样的两册书,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它吸引,因为对它的欣赏,需要一种学识,一种情怀。
我实在不愿意区分什么学者书法、专业书法或者业余书法之类的,我也实在理解为什么即使今人像林散之、高二适也都不愿意称自己是书法家一样。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将书法家从诗文、学养、性情中剥离出来,我不知道我们还要欣赏什么!
我曾用心地精读书论,对黄山谷所说的“学书需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目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深信不疑。因为我相信山谷老人情真意挚,深怕一点一画不带了文化的气息,唐突了观者的感觉,坏了书法的品格。
宏泉此书,既是学术,又是艺术,二者都不好写。天下的好文章,都要有布局,可是一旦有了布局,难免就有造作,一字一字地填上去,却非“情见乎词”。但宏泉于文章之道操控自如,笔下波光潋滟,闪烁着明清以降文人的优雅与贵气。
在他的笔下,不论是龚鼎孳、查士标、钱泳,还是郑孝胥、陈曾寿、梁鼎芬,令他念念不忘的,也是书里面所凝聚着的,那些人在时光中留下的轨迹,这轨迹,有可歌,有可泣者,亦有足令惋惜者也。于是,老许把最美好的文字和无尽的怀想,留给了历史上的名士,这些墨迹启示他一起穿越了岁月。读者有幸,借了老许的文章,从这沉郁的岁月中撷取到少许馨香之意,便是有缘了。
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旧”东西是有“生命”的,就像翻检前人留下的一个箱子,除了能够从里面找到一些让我们感觉新奇的玩艺,比如旧的信封、旧的照片、旧的日记、旧的砚台与墨锭。当这些东西积攒多了,主人的影子大概也就渐渐立体了。而流露在前人笔墨中的,所以可贵,是因为有国仇家恨,有经历烽火,有刻骨铭心,而无今天人们普遍讨厌的机巧与做作。
老许不仅收集、交换、买,还读、考、释、赏。其中不乏文学史上的煌煌巨制,比如吴梅村《雕桥庄歌》,除写作俱佳之外,更是一代文献!老许关注字里面的事,事背后的人,人所处的那个时代,一件一件地数过去,骚雅与墨韵,也就呈现在后人的面前了。
你看那书中一帧一帧遗迹的照片,无不证明他有心寻过,那些荒芜了的遗迹,直像是斜阳余晖悬不尽的一抹轻愁。
董桥曾经引用过老辈人的说法,说读书人的四重境界:第一体现在买要读的书,第二体现在买想读的书,第三立誓读遍藏书,最后,则专门买那些插画装帧漂亮的书。董桥的年龄比我大得多,自称已经要进入第四期了,我虽年轻,但也更喜欢那些插画装帧漂亮的书,因为它也体现了作家的文心所在。
有趣的是,宏泉至今保持着并以“农民”的身份出现在“文化界”,但他身上却是一种传统中国文人所陶养出来的意趣。这些意趣几乎被城里的摩天大楼挤压没了,也掠夺去了,可他还留着一块照见古道颜色的心田。我几乎每天都站在自己的书房前看着夕阳沉去,仿佛在这个没有文化的时代,油然而生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化乡愁。
读他的书,最好找一个远离了尘嚣的地方,一页一页地细翻,推敲旧文人笔下的情致,才知那有品位的笔墨离我们究竟有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