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和克里斯蒂娜

　　堪萨斯（Kansas）郊区公路边的小山梁，草地一路延伸过去，猛一看，颇有些我们甘肃山梁坡地的味道。就在这样一大片的草地上，一座又平常又典型的美国农庄平房；一个高高的烟囱。一个更高过屋顶的圆圆的谷仓，霸天霸地散拉在宽天宽地的坡顶上。眼前这块比足球场还大的草坡，除了草还是草，懒懒地向坡顶的农舍延伸。极目四望，它又连结着远处的农田和树林。瞑然间，眼前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幻影。她是谁？怎么似曾相识？呵，这不是克里斯蒂娜吗？是的，是她，是她！她正拖着从小麻痹的双腿艰难地在草地上用双手向前，向着坡顶，向着农舍爬行……我瞬间明白了，这原来就是美国水彩画家魏斯一生倾注、一生描绘的克里斯蒂娜的坡地和农庄……

　　魏斯，这个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油画家和水彩画家的魏斯，就是用他那青灰色的冷峻、严谨到堪比建筑效果图般的真实，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我们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看到过的美国海岸乡村的绝对真实的世界，从而使我们多少人为之倾倒，这就是真实的力量。魏斯早期的水彩画也比较奔放和随意，但到中年特别是晚年的作品却越来越写实、越来越严谨，无论是一只普通的美国家犬，甚至挂在地窖里的一盏渔灯，也使我们深深相信，他们一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而不只是仅仅画家海阔天空的想象。但是，魏斯的严谨丝毫没有影响他作品中炽烈情感的抒发，反而加深了人们对魏斯真情的相信。在他严谨的绘画风格里，他的艺术处理更使画面充盈着生命，叩击着人们的心灵。他不欺骗自己，因为他首先不欺骗别人。在他笔下，从没一个臆造的“美女”。就是这位名扬天下的克里斯蒂娜，她伤残的躯体、瘦弱的面庞，在某些人眼里简直到达了“丑女”的标准。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克里斯蒂娜，她伤残躯体爬行中的顽强，她瘦弱面庞洋溢着的坚毅，使她发散出圣女般的美丽，使她成了人类投身搏击顽强的化身。这就是魏斯的伟大，他向我们昭示了：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的力量。

　　这年的12月24日，圣诞节的前夜，我来到了NOW Yaok现代艺术馆。环形的螺旋式的五层大厅，本身就是一个建筑的现代艺术，用来展示我们看来简直有些光怪陆离的美国现代艺术品，不管是架上绘画，还是影视平面，更有甚者的实物装置，确也是珠联璧合。

　　新鲜、刺激、激荡、兴奋……琳琅满目，多到喘不过气来的作品陈列，让我的亢奋简直无以复加。但是，随着这螺旋的环形展板一步步向五层大厅攀升，满脑袋的新鲜印象却开始发胀，两眼累得简直要喷出血来。闭上眼睛坐到展厅边的皮椅上休息，满脑袋是一锅稀粥，似乎什么都已粘糊在一起。挣扎着往前走，继续看，突然，眼睛一亮，眼前竟出现了魏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它挂在一个展厅的走廊尽头上。我做梦也没想到在美国，这样严谨写实手法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竟也被作为“现代艺术”陈列在这个画展、陈列在也算是顶尖的现代艺术馆上。美国，真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国家。

　　更让我吃惊的是它的尺寸竟是这样的小。在没看到原作之前，画面的气势使我误以为这幅画的尺幅很大，至少比我们学院的黑板总要大，眼前的原作才让我知道它的横宽竟超过一米有限——而我们国内现在很少有人肯画这样小的尺寸的作品去参加展览了。其次由于魏斯特有的薄画技法，使我在看到印刷品时曾一度误以为它是一幅水彩，而事实上魏斯的油彩确实用得很薄很薄，只有草地的用色彩稍厚一些，又用硬笔或许木条一丝不苟地用“笔痕”塑造出整片草地。细致而不琐碎，繁复又不滞凝，真是令人瞪目的技艺。这也正好和美国常常可以看到的现代艺术大展上，在那大得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转头才能看到边的一幅幅大厅墙壁那般大的画布上，才刷上二三块色块的“大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强烈对比。

　　我久久停立在“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面前，久久倾倒在魏斯天才般的“深入”上。克里斯蒂娜的一根根头发绞成丝瓣结在一起，还充分地显现着光影，像金属般发光。而克里斯蒂娜在画面上只有我的一根手指还小的靴子上，也照样一丝不苟地表现出完整的素描色彩关系！

　　我站着，站着。我知道魏斯已经老了，克里斯蒂娜也已走了。但他的画在这里，他们的艺术在这里，他们的灵魂更会永远地存在世界上，他们的情永恒！这就是真正艺术！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到过，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个不远万里来到西半球的中国游子，站在这片真实的草地前面，站在这个真实的克里斯蒂娜前面，站在从来不向我们说谎的魏斯前面，热泪盈眶——向你致敬：敲响人类灵魂深处钟声的不朽的克里斯蒂娜，不朽的真正的艺术家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