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后语
生灵我意 ——人民艺术家周苹英个案调查(代序)
在此,我们再不要无故说出别的理由,仅就这位老人用剪刀和画笔所呈现的一切说起。她在众多作品里说出的故事,几乎超越了我们所有知识的准备。诗人宗霆锋说:“她使用天神的密码语言叙述着泉水。”数年来我仔细查看着周苹英记录在枕边和窑洞深处的表情和行为,发现她的身体依存于深远而空旷的灵魂空间,而直到今天才重合、然后突然从时间里抽身出来便毅然离去……
就是在2009年农历的正月初三,我又一次来到了周苹英居住的小村子单家沟,老人已经久病卧床,但她还是抬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问我是谁?家人告诉她后她答应一声又继续睡去了,仿佛在她历经的所有事情中,对于我的最后一声应答也正是这件事情的一个完整告别。今天周苹英的孙女杜君打来电话说奶奶去世了!对此我应该是有所料的,但仍感觉到了一片空阔无际的悲凉和伤感!这些年间,几乎所有这个时代的杰出艺术家都相继离去了,她们也带走了无法传递的属于以往几代人的文化财富。这使得她们身后那种天人相象的艺术和人文呈现出巨大的、无可填补的落寞和空白!周苹英的离去,无疑是文化传承史上的又一巨大的损失!
为了悼念这位杰出的民间艺术家,我立即决定编辑出版周苹英的个案调查《生灵我意》。以此告慰亡灵和冀以延续民艺之命脉。
有关民间文化和艺术的调查,是一种典型的非物质文化的调查。也因其为不见经传的传统文化艺术,所以在对此类文艺的调查中,经常会有人从所谓高处出发(包括身份和地位的高处;自我设定的理论需要之高处)对其进行一番宏观上的说教,然后找点经常出于偶然的所谓论据,便得出了坚硬的唯一的结论。这样的结论还经常会反客为主地用来指导民间艺术的行为和作品,使得这种文化和艺术在后来的继续传播和研究中常常被妖魔化和戏剧化。
民间这种传承久远的文化艺术之来龙去脉虽然没有成熟的谱系记录,但是每一位杰出作者为人为艺的生命历程都有可能是一部完整的文化史和艺术史。而这种文化艺术的显明特征正是其在现实生活中被动的参与选择和天人合一的内在精神追求。使她们与这种文化艺术相依为命的不是欲望与志存高远的理想,却正是她们无法逃避的磨难和不幸遭遇!可以说这种绝唱正是产生于她们的绝境,唯此才可以以艺术的方式来延续她们的生命。原生态的文化艺术是什么?原生态的文化艺术就是人们曾经借用这样一种特殊的行为和特别的制作品来呼唤那种强大的自然力量,来为他们无依无靠、多灾多难的生活获得安慰与救治;就是试图以这种特别的行为和作品与那个广阔的精神世界、与心目中的神灵取得某种联系的语言和密码。尽管在千百年间这种文化和艺术并未像传说中的神话一样再现于世,但在这一漫长的发展和繁衍过程中、在人们真诚的追求中,使得这种文化艺术一直保持着宗教般的信念和纯粹性。
今天,当这种生态渐次消亡以后,任何一种苦苦的挽留和怀有开掘古墓一样的挖掘以及开发心态都是一厢情愿的。而对这种文化艺术的继承与研究必然要借助于今天的社会结构和更加科学的方法与手段。其中引入学院教育以及研究领域应该是最为有效和切实可行的办法。然而在学院教育的建设中,我们尤其要杜绝的就是使这种杰出的文化艺术成为一种纯理论化的说教,和为此而设计的实物迷局。因为它毕竟有别于地下的文物,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有可能正在呈现着尚属于完整的活态,所以就应该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活态文化的生动和真实性,完整地呈现原有的文化生态,包括深入挖掘和记录一个作者的生存状况和生命历程。因为这种文化艺术与其生存环境及生命历程是不可分割的,而唯有在那样一种生命状态中,其作品、其行为才可能与其人文背景发生关系,唯有这样一种深层的、广阔的关系才有可能是这种真实的文化与艺术,也才有可能与我们今天所思考的文化艺术再次发生内在的关联,从而成为我们今天起死回生的活态文化与艺术。这也正是这种活态文化博物馆化和引入学院教育的目的所在。
享年86岁的杰出民间艺术家周苹英和她的大量剪纸作品,以及她晚年里完成的近两千幅线描画为我们呈现出那个虚幻的精神世界里可以触摸的形状与色彩;为我们呈现了深陷于历史沟壑里的原生状态;为我们呈现出了民间文化与艺术的关系与原理;为我们呈现了这块黄土地与人以及一条河、一座山脉之间生命的联结和情感的脉络。实际上所有传承久远的有关这种文化与艺术的本原形态,都活生生地呈现于她的生活和经历当中,这种存在是最为纯粹和真实的。在现实的世界前往精神世界之门关闭之前,它向我们最后一次展现了、由于现实环境的禁锢与阻隔而在天地之间拓展而出的精神境域里的一切。我们因此会发现,民间的文化与艺术并非使用了所谓夸张、变形等手法表现而出的,它恰恰是真实地表达了那个无边无际的精神世界里的一切。可以肯定的是几乎所有有缘到达这个境域中的艺术和艺术家们,它们都是同根同源的,她们的情感气质、她们的身形相貌,都是十分亲近的。事实上在另一个民间艺术家库淑兰那里,别人为她提供了超出所有民艺作品的尺幅,她都可以将那个世界轻松地展现于此;而在周苹英这里,她得到的是大小不同的绘画本,所以她也可以不断地将那个世界在方寸之间展现而出。这都是有关于一个境域里面的一切,任何一种形式的展现在她们那里都会是自然而然的。在对这种文化与艺术的考察与研究中,我们没有权利对其做过多的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理论和观念形态下的主观臆断,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真实地记录她们的身世、遭遇、以及与她们的艺术所发生的关系,周苹英的个案调查与研究,实际上也并非只是关于周苹英一个艺术家的艺术,也不是关于一个地域的本原文化。今天,这个刚刚离开我们的周苹英老人为我们留下的一切,正是我们与灵魂的陕北,与精神的黄河,与这种文化与艺术世界之间尚未断裂的人文血脉,和仅存于时间深处和空间内外的门扉。她的艺术作品本身正是联通血脉、开启门扉的咒语。
让我们记住今天, 2 0 0 9 年2 月1 8 日、农历正月二十四,周苹英去世。做此文以代《生灵我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