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上黄山与一上黄山
介子平 (山西 太原)
刘海粟、董寿平皆画黄山的高手能手,当代无出其右者也。
刘海粟曾十上黄山。1918年一上黄山,至1988年十上黄山,相间70年。十上黄山时,其已93岁高龄,行前曾赋诗壮行:“年方九三何尝老,却厉三千亦自豪。贾勇绝顶今十上,黄山白发看争高。”他在《黄山谈艺录》中论及为何独钟黄山的原因:“黄山为天下绝秀,千峰万嶂,千云直上,不赘不附,如矢如林。幽深径险,诡奇百出,晴岚烟雨,仪态万丈。其一泉一石、一松一壑,不仅触发你的诗思,惠你画稿,提供无限美境,或使你心旷神怡,或使你无言对坐。”他还请人刻了两枚闲章:“昔日黄山为我师今日我为黄山友”、“十上黄山绝顶人”。其作写生得来,以“十上黄山”为例,59天作画56幅。1933年,刘海粟从欧洲回国,在监狱与陈独秀见面,两人谈笑风生。刘对陈说:“你伟大!”陈说:“你伟大!敢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刘向陈索字留念,陈命笔赠刘一副对子:“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11月,刘从黄山归来,再去探监,以《古松图》与陈共赏,陈触景生情,为画题诗:“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有其景,各有其图。”而现存最早的黄山之卷,为1935年冬绘制的《虬松图》。他曾请甘珩刻一印:“昔日黄山为我师,今日黄山为我友。”
董寿平一生只上过一次黄山,时值1954年4月。他曾说过:“我是看黄山,不是画黄山,看黄山后创造黄山。”
古人主张画山水者多游历。唐岱《绘事发微》云:“至山水之全景,须看真山,其重叠压覆,以近次远,分布高低,转折回绕,主宾相辅,各有顺序。一山有一山之形势,群山有群山之形势也。看山者以近看取其质,以远看取其势。山之体势不一,或崔嵬或嵯峨,或雄浑或峭拔,或苍润或明秀,皆入妙品,若能饱观熟玩,混化胸中,皆足为我学问之助。”天地一阖一辟而万物之成形成象,无不由气之摩荡自然而成。画之作也亦然。“造化入笔端,笔端夺造化。”此之谓也。“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同样的怪石岩松、云雾变幻,同样的威灵显赫、唐哉皇哉,在不同的画家笔下,有着迥异的面貌。虽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显然刘家黄山“外师”的成分多,董家黄山“中得”的因子多。刘海粟的基础在西画,故重客观写生、颜色骨法,董寿平的根底全然在国画,故重主观挥洒、水墨渲染。刘虽是南人,画则在北宋,董虽是北人,画却在南宗。北宗“刻画细谨,身为物役”,多为山水人物等大题材。南宗“以画为寄,以画为乐”,多为枯木竹石等小专长。习惯上将北宗称之为画工画,将南宗称之为文人画。南北宗之说源于董其昌,其《容台别集·画旨》中言:“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盘、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在《画禅室随笔》中又言:“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其中并无崇南贬北之意。但由于亦文亦官的文人画家有着强势的话语权,其审美情趣更易得到上层的认可,自然而然也影响到了后来的学画者,南宗高于北宗早已成为共认。其结果是,画以人传,而非人以传画,严谨科学的绘画传统遂为随意个性的笔墨抒情所替代。
刘海粟那一代人引入西洋绘画教学体系,并将绘画技艺于课堂上传授,可谓是对画工画的恢复。传统绘画观之“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的观念,玄之又玄,不可言传,实际上绘画最主要的功能在于审美的愉悦,在这一点上,西画体系似乎更真实。
南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云:“唐明皇令韩幹观御府所藏画马,幹曰:‘不必观也。陛下厩马万匹皆臣之师。’李伯时工画马,曹辅为太仆卿,太仆廨舍,御马皆在焉。伯时每过之,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骏,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山谷诗云:‘李侯画骨亦画肉,下笔生马如破竹。’生字下得最妙,盖胸中有全马,故由笔端而生,初非想象模画也。”盖董先生如韩幹也,刘先生如李伯时也。刘海粟十上黄山,以行动践履着自己的理论,而董寿平一上黄山,也以事实证明了自己所奉之可信。《庄子·田子方》讲述过一则“解衣盘礴”的故事:“昔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砥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董先生似乎就是那位看了一眼就回家“解衣盘礴”的画家。王原祁的《华山秋色图》为追忆之作,其上题曰:“癸酉岁游华山,历娑萝、青柯二坪,至回心石日暮而返,作诗六章以纪其胜。此图就余所登徙者写其大概,南峰、西峰,目力所及也。惜少济胜之具,攀跻无缘,搁笔怅然。”盖董先生的作品,亦追忆之作。
吴湖帆忌惮游山玩水,中年后受冯超然影响,以一榻横陈,自乐不疲。张大千曾嘱陈巨来劝之,以为应多游名山大川,以扩眼界,以助丘壑。吴笑曰:“你告大千,吾多视唐宋以来之名画,丘壑正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何必徒劳两脚耶。”吴先生作品亦多追忆之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