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画的增减挪让
■介子平(太原)
大道至简,大美天成,通六书之变,乃仓颉造字之智。之后,约定俗成,规范一体,却也存有俗体字、异体字之率性。为审美需求,书写当间,一字未妥,删改再三,或有笔画增减、挪让之随意。若是题作匾额,勒石镌刻,竟成错字之景,往往附会出许多故事来。
康熙得位,年仅八岁,既长,闻父出家五台山,遂以礼佛为名,五上五台山,悄然打听父皇下落。某次,行至灵鹫峰菩萨顶附近,遇一仪表非常之僧,便与之搭讪,僧自称“八乂”。下山后其顿悟,“父”字上下拆,不“八乂”乎?迅即上山再寻,“八乂”早已不见踪影。其后为此处题写牌坊时,便有意将“灵峰胜境”中“峰”字下的“丰”,少写一横,以喻父子缘薄,人生多憾。
杭州西湖“花港观魚”碑,也康熙题字,“魚”下则少了一点。据称因其笃佛,追慕好生之德,题字时以为“魚”下四点有火之疑,不甚吉利。汉字里,三点为水,四点为火。鱼遇火必凶,遇水方生。仁言何如仁心之诚,对于帝王尤如此。
“蘇隄春晓”碑同为康熙御笔。“蘇”“隄”二字皆异。“蘇”字草头之下,却是“鱼”右“禾”左。附会说法是苏东坡好食鱼,吃鱼时,若侍者置于左,则可将整盘吃尽,东坡乃左撇子,故康熙故将“鱼”写于右,以示崇敬。“隄”字则把“土”旁改“耳”旁,一解“耳”与苏堤地形似,一解苏堤上可耳闻六声云云。实则,“鱼”写于右,乃“蘇”之俗体字,史料中更无苏轼左撇子之记录。而“堤”与“隄”同,“阝”为“阜”,非“耳”也。
康熙书承德“避暑山庄”牌匾,“避”字“辛”处,下面多加一横,以示江山更为稳固。
西湖湖心亭上,有“虫二”镌刻,为乾隆下江南时题写,寓意“風月无边”。此典出自褚人获《坚瓠集》:“唐伯虎题妓湘英家扁云:‘風月无边。’见者皆赞美。祝枝山见之曰:‘此嘲汝辈为虫二也。’湘英问其义,枝山曰:‘風月无边,非虫二乎?’湘英终以为美,不之易。”此二字,刘延桂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移镌于泰山。
蓟县独乐寺“报恩院”牌匾,由咸丰题写。其在“院”字“完”处,少写一横。其解为佛家有报“佛恩、父母恩、众生恩、国土恩”四重恩之说,此恩一生报不完,故“完”字不可笔全。
杭州西湖畔岳飞墓前照壁上“精忠报國”四字,由明人洪珠题写,其中“國”字少写一点,寓意靖康之难后,皇帝被虏,国已无君,也有江山尚未收复意。
曲阜孔府大门处“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联,为纪晓岚所作。其中,“富”字顶无点,寓“富贵无顶”,“章”字“早”处一竖通顶,寓“文章通天”。
西安碑林入门碑亭上的“碑林”两字,相传出林则徐之手。虎门销烟后,林被革职戍边伊犁,路经西安,书此两字。“碑”字少一撇,喻示其丢乌纱帽后的暗淡心境。此匾是否林则徐所题,有待考证,但宋之后的“碑”字,才有了此一撇,却是事实。
扬州大明寺平山堂有“风流宛在”匾额,系光绪初年两江总督刘坤一题写。其“流”字少一点,而“在”字又多了一点,劝谕风流少一点,实在多一点。
旧时,“天地君親師”牌位上的五字,写法均有讲究。“天地”二字写得宽,取天宽地阔意;“君”字下面的“口”须封严,喻君子一言九鼎,不可随意开口;“親”字“目”处不得封严,谓亲不闭目;“師”字不写左旁上方之短撇,谓师不当撇。
其间,尚有一些将错就错情形。
康熙28年,康熙帝南巡来到杭州灵隐寺,寺里的老和尚摆下酒席。席间,老和尚见龙颜大悦,便请求康熙给灵隐寺题一块匾额。康熙一时手误将繁体的“靈”上部的“雨”字布局过大,下部无法安置;若重新,又感觉尴尬。于是有个大学士高江村先在自己手掌心写了“雲林”两个字,佯装磨墨,挨了上去,悄然摊开手掌。经暗示,康熙便将错就错,写下了“雲林禅寺”四字。老和尚过来一看,不对呀!“灵隐寺”怎么写成“云林禅寺”了?这时,大臣们已连声称赞:“这地天上有云,地下有林,‘云林禅寺’好!”又有附会者曰,其取杜甫“云林得尔曹”诗意而赐名“云林禅寺”。但杭州的老百姓并不卖帐,尽管此匾已悬挂300年,人们还仍旧称之为“灵隐寺”。
康熙帝登泰山,欲书扁额,已拟定“而小天下”四字。提笔一挥,将“而”字一画写太低,以下难再着笔,帝甚踌躇。高士奇曰:“陛下非欲书‘一览皆小’四字耶?”帝欣然,一挥而就。
相传,当年慈禧请一书家为其扇子题诗,为唐朝王之涣的《凉州词》。由于紧张,忘写了“间”字。慈禧愠,书家急中生智解释道:此为词也。当即断句曰:“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慈禧听后,转喜。在帝王目前能做到不惧威严,临危不乱,且将错就错,自圆其说,实在也是一种素质。《世说新语·排调》载:“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1983年12月,恽南田纪念馆开幕,请刘海粟题词,他当即挥毫写下了“鼓素琴歌楚骚,对秋月霜月高”的句子。有人提醒出错了,“秋菊”应为“秋月”。刘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其落款处补写道:“年方88岁,秋菊误写秋月,吾真老矣。”围观者莫不为之鼓掌叫好。
不可一概而论,其中有乱解者,也有有意者,难以分辨之。有意者,或避讳,或寓意,或游戏,或趣味。无论何意,这类榜书碑匾,凝重洪量,皆水墨淋漓,元气充满,一笔一划,意态纵横,俯仰之间,绰有余裕,结字俊秀,类于生动,幽若深远,气宇融和,在当时即有相当水准。因了增减挪让之不同,此类碑匾格外引人,久而久之,依样跟学,碑匾之上,若无几个异字,似不成其为碑匾,如此,也就有了用心用意、专望人目之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