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
司徒兆光先生的事儿
□蔡志松(北京)
考大学之前,只听过司徒兆光的名字,和中央美术学院其他几位先生的名字一样,如雷贯耳,遥不可及。渴望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学生。很幸运,虽然连考3年,但终于梦想成真了!
那时美院很小,在王府井,还是精英教育,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扩招,学生也很少,本科生、研究生和进修生等各类学生加起来还不到200人,教职工和学生的数量基本相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美院虽小却曾出过著名导演、作家、音乐家、影星、发明家和工人、学生运动的领袖。
司徒兆光就是美院里最风光的先生之一。可是入学快一年了也没见到先生本人,只能听到关于先生的种种传闻:先生早年曾留学苏联,后来也在法国做过访问学者。在列宾美院留学期间师从当时国际顶尖级的雕塑家、苏联功勋艺术家、列宾美院雕塑系主任阿尼库申。阿尼库申的老师穆西娜也是功勋艺术家,曾在罗丹工作室学习两年多。先生留学前的几位名师也是上世纪20年代与徐悲鸿一起留法归国的艺术家。所以先生的师承应该为法苏混合体系。先生留学时专业成绩非同一般,素描曾得过满分,列宾美院要收藏他的作品,却被先生以回国汇报成绩为由拒绝了。
司徒先生懂电影戏剧,好文艺,擅体育,爱摄影。篮球打得好,身手敏捷,反应快。听说有一次上课,模特突然晕倒,从台子上一头栽下来。先生瞬间绕过雕塑台,从半空中将模特接住,避免了一场意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先生很洋气,喜欢骑摩托,舞跳得也好,不但喜欢古典音乐,还听流行乐,并曾送给过同学麦当娜和杰克逊的光碟(当时是上世纪90年代初)。社会影响力就更不用说了,第四套人民币百元大钞上的四大领袖像的雕塑稿就是司徒先生做的。先生还曾经是文化部部长的候选人。最让同学们兴奋的是,听说先生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一件小木雕就卖了1.5万美元。当时大家在窘困的生活中听到这一消息是多么振奋啊!好像有了盼头,将来以创作为生还是有可能的!旅法的艺术家们听了便说:“肯定是司徒自己在后面多加了个零。”
就这样,伴随着种种想象与期待,一年级接近了尾声,先生几乎成了一个传说。
有一天下午,工作室门敞着,我和另一同学正在教室用功,走进来一位瘦瘦的人,戴副眼镜,单肩挎着一个包儿,一看就是位学者,但是不打招呼就进来了。他自报姓名:“我是司徒兆光。”我和同学当时吓傻。立正,稍息,不知所措。先生环顾了一下教室便坐在沙发上,让我们也坐下,我们只敢欠着屁股微微地半坐在椅子边儿上。先生比较和蔼地和我们聊了一会,聊的啥全忘了,只记得先生临走的时候说:“你们报我的工作室我很高兴(那时雕塑系五年制,一年级有5个学生,按规定一起上课。二年级开始进入导师工作室,入哪个工作室由师生双向选择确定)。放心!我会有东西教给你们的。”说完起身走了。
过完暑假,转眼二年级开学了。司徒先生的课,课前让我们准备卷尺、卡钳、水平尺和吊锤。开课了,一上来就要求我们用尺量:模特台用水平尺测平,雕塑台要用吊锤把中轴吊垂直,雕塑台与模特台之间要有固定的距离,高度也有要求,从自己的眼球往斜上方,经过雕塑的头顶,再到模特的头顶要成一条直线,往斜下方经过雕塑的脚底,再到模特的脚底,也要成一条直线,以避免视差干扰。做1/2高的人体,高矮要用尺量,宽窄、距离要用卡钳卡。仅一周的作业,搭架子就要用一天的时间,如果搭不好第二天接着搭,不准上泥。模特也是先生提前亲自到教具组挑选的。原来极端“高大上”是如此严格炼成的,领教!还好,当时年少轻狂的我没有对先生的教学要求产生逆反,反而通过这种训练对雕塑有了新的认识。大家都误以为这是一种苏联或是被先生自己改造后的教学方法,但先生很郑重地告诉我们:“你们知道吗?跟古希腊雕塑一起出土的文物中就有卡钳、吊锤和直尺。”传闻终归是传闻,一接触才发现先生是位很严谨的人。
当时系里刚开始恢复工作室制,我们的番号是第四工作室。两个年级加起来只有四个半人,1992级的我和徐锷,1991级的喻高、刘玄和经常不来上课的蒙古留学生图尔。司徒先生和隋建国先生都是当时的系副主任,段海康先生是班主任。一屋仨主任,我们甚是骄傲!
司徒先生上课手把手地教,不仅如此还领着我们一起做。先生在我们面前做人体泥塑非常从容、轻松,每一步都很简洁,并不像我们那样把人体看得琐碎复杂。先生的方法操作有序,简便易学。如果说自己专业上还有些好习惯的话,那大多是先生帮我养成的,于是我迎来了进美院之后的又一次飞跃。后来任教,先生还劝我每学期都要领学生做一个人体雕塑:“这样做对学生有好处,也免得自己将来手生。”可我虽然经常当众演示,也不停地为学生修改,却从未从头到尾当着学生面完成过一件人体写生。也许是对自己要求过高,也许是根本就没那个勇气,总之很惭愧!
先生对模特的要求也很高。教具组知道先生的习惯,如果先生没有指定,就把他们认为最好的模特派过来,从不敢怠慢。于是有一天派来了一位猛的。远在二排房的胡同外,人还没进屋,就听高跟鞋“咔咔、咔咔……咔”震得大家心脏嘣嘣直跳。美院这些孩子向来感觉敏锐,一听就知道有美女要打门前经过。我们还没来得急冲出去看呢,人已经进我们屋了。这小女孩,剃个寸头,焗成了黄色,戴着钛合金的骷髅头耳环,上身黑色重金属皮夹克内衬黑色高领衫,背着黑色马桶包,下身深灰色紧绷绷的弹力牛仔裤,两腿又长又直,脚上黑色重金属皮靴,上面镶了无数小钢钉,闪闪发亮。也没进更衣室,当着我们的面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皮肤又白又细,体形超好,三围绝对达标。她把衣服往沙发上一甩,一个健步就飞上了模特台。还没等我们说话,自己就先摆了个pose。美院孩子虽然胆儿大,但还是被这架势给镇住了,大家正在眼睛发直、默默无语时,司徒先生进来了,一抬眼便问:“你怎么来了?!”那小女孩一愣,回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原来两人头天晚上在北京饭店的party上见过。那个年代图片、影像资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小女孩只闻先生其名未见过其人,万万没有想到,当晚跟她说话的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徒兆光。此时见了,还误以为先生跟她一样,也是来美院寻梦的呢,这粉丝当得太业余了!
当时系里学生用“曹(曹春生先生)家刀”、“董(董祖怡先生)家剑”、“司徒先生飞刀削面”来概括系里三位老先生的雕塑风格。司徒先生教学不仅强调动态、比例、重心和基本形,更重要的是强调“轴”、形体本身的“核”和形体之间的呼应关系,专业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但先生的个人作品表面处理却非常洒脱,喜欢用雕塑刀压出大片的塑痕,不懂的人看了只觉得是刷刷几刀就把雕塑做完了。难怪山西人看了备感亲切,哭着喊着请先生复原双林寺的雕塑文物。虽然是玩笑,但确实很精彩!
20多年弹指一挥间,老美院早已不在,大白楼也被夷为了平地,但先生当年的教诲历历在目,先生传授的技能一直受用到今天。每当想起这些,我总是心里充满感激。父母给了我生命,老师却给了我维持生命的技能。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如今老师是我最珍视的亲人,祝愿恩师一切都好!学生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