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梁耀二三事
■刘新(南宁)
雁山下,漓水边,
桂花天外天。
信笔一挥墨气浓,
关山千万重。
歌之声,琴之音,
知音有几人?
传承出新不能忘,
馨香永留芳。
梁耀有民国情怀,由于家学关系,民国人物中他特别倾心于李叔同。1980年代电影《城南旧事》带出《送别》这首歌以后,梁耀就一直追慕其旋律、意境和歌词,我好几次见他用手札抄写过李叔同的《送别》。2004年他去桂林雁山上课,干脆嘱咐学生步《送别》词例填写新歌,是为上述歌词,他润色定稿后用作了国画班的班歌,而且在期末的校园晚会上,他参与演出了由同学们以这首歌排演的一个短剧。为增添戏剧气氛,他还特意借了民国的校园服装,整个演出,同学们都觉得开心、搞笑,体验了一把梁师的别出心裁!
那时候我刚好随中英澳三国艺术家的“写意漓江”活动去雁山写生,他仍沉浸在这份得意的快乐里,加之雁山园真的很有民国时代那种小型学校的气象,所以他跟我描述和清唱这首班歌的时候,我就会想像着梁耀穿着青布长衫那副有趣的旧式先生的样子。不久他还真的约请了好友彭鹏帮他订做了一套标准的民国长衫,像模像样地穿着出席了学校的早晨集会,朋友们见状忍俊不禁,他倒是有些羞涩起来。
一方面,梁耀很追慕中国古典意境的那份伤逝情怀,另方面他也喜欢民间情歌中的那种打油趣味,他天生幽默活泼、快乐单纯,故对这一类的民歌能心心相印,尤能记忆,过目不忘。1980年代末他画有一幅很招人喜欢的作品,叫《妹好美》,画的是一个俏丽的苗女,撑开一把伞,扭着身段前行赶路,几只鸡也屁颠屁颠地迈脚随行,题款用的是广西苗族情歌。书法加民歌,使画面平添好多趣味。我超喜欢这个题款(当然也是出于喜欢梁耀的字),就是记不下来,有一回我干脆递过一个笔记本,叫他写下这个好玩的民歌,他不加思索提笔即写:
天说天干净啊天有云,
水说水干净啊水有沙;
你的脸儿真干净啊,
像朵白茶花。
梁耀去逝后的几天,我在微信上发过这页手稿,竟引来好多朋友的点赞,民歌的那种干净、单纯、诙谐、率真、善良、理想化,现在想来,就是梁耀平时的性情品格。
绘画有迹象,即人的品格、性情的显现,这实在是人之性情、样貌在作品中的DNA。只不过有的人伪装起来了,有的人画随人性外溢出来了。好作品是后者,梁耀的画是从不隐藏、不遮拦地表现自己,画如其人。也因为如此,梁耀的画有随手拈来之妙,有随时即兴皆文章的才情。他画画不随潮流,不为旁人的闲言碎语所困所惑,即来自他内在的定力,相信画如其人的快乐。他喜欢音乐、喜欢舞蹈、喜欢美女、喜欢趣味、喜欢讲笑话、喜欢读古书、喜欢游历、喜欢交朋友……这些都一一融化在他的平常生活里,是他有别于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也成就了他独具风流的艺术品格。
这段时期我多次把他的画册翻出来重看、赏阅,竟是超乎神奇的喜欢,越看越喜欢,仿佛一下子破解了其中的图像密码,仿佛有百读不厌的预感和即时此刻的享受,更仿佛化作真境,好像他在画中抬手投足、行云流水一样。真的,不论山水、人物、花鸟、书法,其气象是那么的充满乐感舞韵,是那样的美目盼兮,如美人养眼,也是那样的飘逸着书卷气味和幽默的性情、游历的快乐……看梁耀画画写字,或面对画册赏画,这一切都会伴随梁耀特有的感人笔性扑面而来。
音乐和舞蹈,从题材上讲,舞蹈性感,富于线条和生命力,难怪台湾林怀明的“云门舞集”风靡世界。梁耀引进了舞蹈于绘画,成了他绘画的一大亮色,在中国画舞懂舞又有水平者,我只服膺叶浅予先生和梁耀,而通过舞蹈画出生命性感者,则唯有梁耀!尤其把书法笔性和山水笔意用于人物是他独创,他自己讲是破解了黄宾虹密码后的悟道。当然梁耀画其他人物,如都市女性、少数民族人物,一样的青春、性感、好看,一样的山水笔法和富于趣味。
我不能想象少去了梁耀和其作品的广西美术,还有多少人性的光辉!我知道此断语的不严谨,但我真的不想顾及所谓“严谨”而改变我的感觉。
从前音乐系处理一些老乐器,他就是选购的发烧友,长笛、黑管、手风琴他买了十几件,后来成了名人,画也好卖,他索性买一台大钢琴回家,小提琴也是上乘。有一回去他工作室聚玩,才看过几张画,写一条字,就搞起“音乐会”了。他弹琴拉琴一如他画画,可在几秒钟内立马严肃,进入角色,完全不搞笑。他自己讲在艺术学院读书,有姐妹艺术的优势,能与音乐、戏剧、舞蹈的同学老师相识学习,他坦言自己在绘画语言上的一些心得新法竟是从音乐、舞蹈中悟到的,确实如前所讲,梁耀的画,通篇气象充满乐感舞韵,这是他特别的过人的地方。
中国画圈子里有个不足,就是通文史者少见!梁耀是特例奇才:各画科打通,艺文修养非常全面,在国画界像他如此通文史者少见。他平时偶有文章,都是很漂亮的白话文,只可惜他述而不作,文章发表不多,大部分都散见于笔记里了。他有写笔记、画速写的习惯,长期养下来的习惯。完全的平常性,笔耕不辍。这些手稿的精彩程度和积累数量,在画家中罕见!我翻阅过这些手稿札记,感觉是阅尽了一个人的一生,人生履屐中的种种琐碎的思绪,片断的观看痕迹都在里面了。梁耀的成功哪有随随便便从天上掉来的便宜呢。
我一直不相信这么快乐、充实的一个人会与“死”联在一起,就像林徽因不相信死会和徐志摩联在一起一样,到今天我还没回过神来,相信眼前的现实,仿佛还会在学院的那个路口、食堂与他碰面;几次路过他的办公室,窗帘半掩,一切如旧,我还真的下意识想着叫一声“梁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