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不是古木而是活水
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洪惠镇访谈
■特约撰稿人 邓晃煌
传统不是古木而是活水
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洪惠镇访谈
■特约撰稿人 邓晃煌
美术报:洪老师,您好!读者比较关心您的近况,特别是学术方面的关注点,您能简要介绍下吗?
洪惠镇:感谢大家厚爱,不过很惭愧,我退休后关注的是老龄化社会养老问题与个人身心健康,已和画坛学界疏离,实在乏善可陈。学术方面主要是料理个人博客,因我不出版画册和文集,也不在纸媒发表,有个网络自媒体,学生朋友想看我的文章诗画才有处可寻。画展与学术研讨除确实重要者外,一律谢绝,更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学术关注点,只顺着原来的思路惯性,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重点还是与现代文人画有关。
美术报:现代文人画目前的状况如何,有哪些方面需要重视或亟待加强?
洪惠镇:现状可虞得很。当今中国画的繁荣可以说是空前的,但主要是现代院体画,因为深受体制需要和市场欢迎。现代派中国画则得益于全球一体化与国际接轨,也很有能量与声色。可现代文人画表面看虽仍普及,却在学术性画展中濒临绝迹。因为基本上都是模仿延续传统(包括古代与近现代)笔墨图式,题材陈腐,落款诗文多为抄写,因此都只能算是现代人画的传统文人画,不能算现代文人画。
现代文人画应有时代感,题材需要反映现实生活,特别是人物画。可是现代文人画系统的人物画,无一不是古装而极缺时装人物,怎么反映当代生活?关于这个缺憾,我博客里有专文讨论,兹不赘。现代文人画的山水花鸟当然可以重复传统题材,比如梅、兰、竹、菊四君子。可是立意必须与时俱进,才能和古代文人画拉开距离,那就得通过题画诗来表达。可是画上不会题诗,正是现代中国画教育与文人画创作的短板。
我在中国美院出版社出版的《题画诗写作》,极少院校用作教材。即使开了点课,也多为简要介绍和欣赏,真要教会学生写诗,难度和工作量很大。懂得写诗的教师没人愿意承担,更遑论师资普遍缺乏。这是现代文人画最需重视和亟待加强的教学,否则不会题写诗文,画中立意的时代性便难体现,现代文人画便会成为堆积古人思想残骸的化石坑,不是鲜活的生命体。
这种现状,是当今美术教育体制决定的。现有的招考机制、专业设置与知识结构等等,都只利于院体画与现代派,不利于文人画人才培养。这个问题我已呼吁多年,迄今毫无反响,只好尽一己之力做些聊以补牢的事,比如出版《题画诗写作》。该书不易购到,我又将其放在我的个人博客上,供有心学习者随时下载。博客版经过修订,添加许多纸质书籍因成本过高无法承担的图例,比较利于初学。
美术报:您是当代美术界屈指可数的实践和理论兼治的学者,能给我们谈谈这两方面是如何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吗?
洪惠镇:这其实没什么可谈的,技理本来就该兼治。历代画家大多如此,哪怕画论只是三言两语,像张璪只留下“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石涛虽有画语录专著,但一句“无法之法,乃为至法”就够了,都是理论结晶。
绘画是精神产品,离不开思维,手受眼指挥,眼代心传令,有什么样的思,就有什么样的画。所以那句诟病画家“眼高手低”的批评,实际上正是应该的,眼界如果不高于手头功夫,画能高到哪里去?无论“意在笔先”还是“意在笔后”, 两者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画前思考,画后总结,思维有了系统,便成理论。理论返施于实践,又可检验和完善,彼此有着因果成败互相促进的紧密关系。当然也可以采用别人的理论于实践,但别人的理论并不一定适合自己的天赋条件。这就像购买现成的标准时装不一定合身,自己剪裁才最合适,所以画家最好也要动动脑筋,探讨和确立理论框架,好为己所用。
而纯粹的理论家,也必需有所实践,否则观画看不出门道,理论即难免空泛肤浅,甚至言不及义闹笑话。像美国专家高居翰那样看不懂文人画的写意笔墨就胡乱批评,怎能服人。
当然,技理的天平不是也不需要都很平衡,大多数有轻有重,论者偏重理论,画家偏重实践。我个人大概居中,所以就像蝙蝠一般在飞禽和走兽两头都不讨好那样,纯粹画家的活动不要我,纯粹理论家的活动也不要。我倒落得自由自在,独来独往,很合自己的狷介天性。
美术报:您转任厦大教职后,在中国画教育方面也很有建树,您是如何做到“因材施教”的?
洪惠镇:建树谈不上,因为能力有限。厦大又是综合性大学,美术专业只能恭陪末座,生源不理想,良材难得,所以教育成果实在汗颜。不过尚有可以自喜者,就是在研究生教学中坚持“因人施教”和“作画有我,教画无我”的原则,不以己之技,硬塞给学生。
具体实施是按自己的“中国画三体论”分类教学。学生入学之后,先自由发挥,观察其素质、个性与专业基础,是适合向现代文人画、现代院体画还是现代派中国画发展,再因势利导加以指点扶植。这样学生可以较快开窍,确立个人的研究方向。资质优秀者甚至如鱼得水,可跳龙门。在教学中,严格各按学生所发展的体式要求予以指导,就能避免个个都画得像教师自己。
美术报:对于当下青年从事中国画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您有什么建议呢?
洪惠镇:当今讯息时代的年青人,无论从事理论研究还是创作实践,眼界开阔思路开放,都是我们这代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因而成果也很辉煌。如果真要提建议的话,我想是否注意以下两点:
一是避免过分崇洋而使理论与创作西化,留过学的青年学者与画家,尤其容易出现这种倾向。中西文化各成体系,大家都有共识,但对于中国画,却总是仅仅看作与油画、版画相等的画种,而不是一个可与西画并峙的绘画体系,因而习惯以西画的立场观点来思考、研究、创作与评论中国画。
许多西方学者就犯有这个毛病,所以看不懂中国画特有的写意语言标准与美学价值,结果自然无法真正理解中国画而胡说八道。中国人如果长成西方人的心眼,结果也是如此。理论不得要领,创作违背本质,可能得逞一时,以新奇夺人,但终难持久,这已有历史教训。
二是避免过度厚古而至老化。这种倾向在中国国力强盛到可与美国抗衡的当今时代,很容易因为民族主义的高涨而泛滥。如果仅仅属于个人的文化消费,就像玩古董、穿古装一样画古画,那是人权,无可厚非。可是倘若身居学术要津,言必称传统,画必循古制,甚至得用古董或仿古笔墨纸研,并将其作为批评和创作的标准,来对人指手画脚,给己画炒作吹嘘,那是返祖倒退,泥古不化,画地为牢,已与假古董为邻。传统不是玉化的古木,如果认为这是它的价值,那就本末倒置。传统是不竭的活水,世界没有玉不会死,没有水就不能活。
有鉴于此,“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还是正确的,这样我们的中国画理论与创作,才有“民族性”与“时代性”,既不是假洋货,也不是假古董,是地地道道的与时俱进的国货。再加“个人性”,那就OK了。“个人性”原本叫做“个性”,我认为不准确。“个性”有类型,故有雷同之弊。“个人性”则有异他和排他性,那才能独树一帜。我自己刻有一枚“耻与人同”的闲章,即是此意。
美术报:最后,还想听听您对于未来中国画的展望。
洪惠镇:我不是预言家,所以展望未来的中国画必须有个假设的前提,那就是中国继续强大,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睦邻友好,没有战争,文化则回归正常化,而不是当今的高度商业化与娱乐化。既没产生狂妄的民族虚无主义,也没有傲慢的民族沙文主义,中国画家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已有高水准的认识,就可不偏不倚,去粗存精,予以最好地发扬。
世界也终于承认除了西方文明优秀外,中华文明也很优秀,可以像过去100多年来中国人真心喜欢地分享油画那样,也真心喜欢分享中国画。有了这些前提,我的展望就是:越是能够体现中国画本质特色与优点的作品,越会受到赞赏与珍惜。
其中我特别相信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诗书画结合的包含传统中国文史哲精神的文人画,会是首选。那时的现代文人画家已经恢复诗书画兼能的修养,但人数不会太多,能够保持精英文化艺术质量和水准,因此又有大师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