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象者
——造象生命的长途与壮举
■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造象者
——造象生命的长途与壮举
■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名宿邓白先生在他耄耋之年是这样评价洪世清先生的:在我国当代艺术家中,能像他那样集多种专长于一身且都有突出建树者,确实很少;在商品经济的时代里,像他那样淡泊名利,甘于寂寞,不从流俗,执着地献身于艺术者,更是寥若晨星;而发弘愿,走天涯,历寒暑,冒生死,继秦汉往哲,继石刻绝学者,则所见仅有洪世清一人!”这段话对于洪世清先生,既妥切,又具有深度。
中国美术学院跨越上世纪四十、五十年代沧桑变化的一代人,往往兼有东西方绘画的学习经历,曾经担负某种拓荒者的角色。这固然与林风眠先生开创的“中西融合、兼容并蓄”的学术思想及其传承有关,又与原国立艺专将西画与中国画合一设立绘画系而成为氤氲相化的学风相联。但在那一代人中,洪世清先生依然是格外突出的一个。东西两个方向艺术践习的跨度使他与众不同。一方面他师从黄宾虹、潘天寿、刘海粟诸位大师,从他们那里领悟中华文化精神,继承民族传承衣钵,为日后的发展积累深厚的基础;另一方面他又从林风眠先生那里领受艺术变革的思想,培养直面生活、采撷生机的眼光。一九五四年毕业后,洪先生以优异成绩留校,跟随张漾兮先生一起创办版画系。在这个时期中,学院面临新的学术动荡。中国山水、花鸟绘画在表现时代风貌方面备受质疑,人物画却因西方素描造型方法的引入,形成与当时现实主义精神面貌的契合,取得革命性的发展,浙派人物画异军突起,造成全国的影响。油画引进苏派绘画方法,着力于现实主义的艺术创作与表现。版画继续新兴木刻的创作,汲取民间版画的特色。新中国的绘画园地,在浓厚的意识形态观念影响下,正经历着一个脱胎换骨、革旧鼎新的时期,年轻的洪先生置身于这个创造氛围中。他站在版种建设的基点之上,以技法探索的超凡能力,亲尝亲历,全心投入,率先揭开了铜版画、石版画等新版种的技术面纱,为开拓中国版画创作与教学的新园地,起着突出的作用。今天,在新一代版画实验室里工作的人们,可曾记得半个世纪前洪先生他们传奇般的拓荒经历呢?
技近乎道。洪先生属于那种手头上特能的人。这种能力,让他总能将心中的“象”循着心手合一的运行而上到手上来。这种上手的造象能力,往往缘自某种最基本的造型活动,通过这些日复一日的活动,让心与手、让所见与所想维系在一块,形成相融相生的运行,并在这种运行中,体察造型的幽微,感悟言与意的牵连。这种活动藉着某些基本的技艺手段,来反反复复地重温先人们的艺术样态,在不断的仿习中,追怀前人的精神品味,由此连缀起一张独特的艺术品赏的检索之网。在洪世清先生广取博览的视域之中,有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语言成了他反复演习和追慕的对象,这就是潘天寿先生苍郁雄强的中国画品格与林风眠先生清奇生动的彩墨画方法。在中国美术学院历史上,林风眠的中西融合的思想与潘天寿的传统出新的思想是两条传承不息的学术脉络。林风眠先生始终认为中西方文化在根基处是相通相和的,她们的自由互补可以催生新的东方艺术;林先生以一生的实践,创造了的独特的彩墨画风,来见证这条新东方艺术之路。潘天寿先生则坚定地认为中西艺术属不同行的形态。简单地拼合将削藏各自的高峰。他相信中国绘画的当代出新源自于中国画自身的创生之力。潘先生以毕生的艺术成就塑造了这样一座中国画的当代高峰:从历史的整体来看,林、潘两位先生的思想主张从两端作用于美院的学术精神,在根本上引领着学院的当代绘画的变革,氤氲化成生生不息的创造脉络,催生着中西文化人格局下的激烈思考和不同的探索取向。但在洪世清先生学习和留校初期的年代里,这两条脉络正面对型为强大的意识形态激流,被逼入边缘的困境。林风眠先生受着关于新派画的批判而悻悻然离开他创建的学校,离开曾经燃烧他的激情和理想的湖畔。当林先生成为速飞的孤雁之时,潘天寿先生也被迫离开教职,在教务处里独对寒窗和传统文化的严冬。洪世清先生却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下,默默地领认了这两条不同道路中包蕴着的某种相同的文化意涵,那种以象为中介来把握和理解事物内在的精神意韵,开始了追随两位大师精神的漫漫长途。洪先生是在林风眠、潘天寿的艺术最受到质疑甚至批判之时,选择了他们,这是需要胆识的。在老浙美的一代人中,能够像洪先生这样同时从这两条学脉中汲取精神养料,并各有建树,让自己的生命个体同时在两条路上相行不悖,又都高扬起创意、达到一定高度的,几乎是绝无仅有。我不能肯定地说洪先生在当时就一定认识到这两条路的终极意境,并有意识、有计划地追踪苦行,但他戏剧般地择取这两种不同的画风,身体力行,让先人的思想得以活化,向我们展示了某种艺术对歌式的精彩画卷,也向我们显示了他过人的眼光与识见。这也许是性情的偶遇,也许是生命的归宿,但在这里边,在那数以百千计的尺幅中,我们确实看到了某种对悠远传承的自觉,某种在潜流中高扬自由的精神担当。
洪世清先生的胆识还在于他仿习这两种昼风之时,所秉持的不同的演练方法。这使得他在学习两位大师之时,能够深得进去,又能够生脱出来,发显个中的意趣,把抓精神的端倪。洪先生的中国画,既得大泼墨的淋漓洒脱,又具用笔的苍郁奇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指墨画。中国指墨画源远流长,自清高其佩始见其妙。潘天寿先生以其宏阔的胸襟,雄浑的笔力,将指画推向一个不世出的新境界。指画以指尖、指节及腕、掌来濡墨作画。摒弃软毛的笔,直接以指写墨,仿佛刚硬了许多。我曾在中东见过伊斯兰书法家的硬笔书写,其书写求笔画的齐一和流畅。而中国的笔法要求得自然之神,取金石之味,重在用“藏”。务要藏去指的僵硬,而化出生力;藏去甲、指难蓄水、易枯槁的弱处,积成厚重苍润之致;藏去指痕的直简粗率,而蕴蓄如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神趣。
洪先生有幸亲聆潘天寿先生的教诲,在他的讲解示范中,悟得“藏”学的要义。 “藏”是需要蕴的,蕴藏正是一个气局生养的过程,一种笔墨积蓄的过程,一个得胸中浩然之气的过程。洪先生还亲聆黄宾虹、刘海粟先生的教诲,亲睹他们挥毫作画,又常读清湘八大、青藤白阳、苦铁无闷的画作,所以他的指画既有浑厚苍郁的森然意趣,又有腐惊、狮虎尤萁是熊猫的生动仪态;既有随意涂抹的痛快淋潍,又有锥沙漏痕似的精当刻画;既满含着对潘天寿诸大师的深深敬意,又横溢着新一代苍润相生、生机勃发的时代气韵。
洪先生真正把握生机的能力更多地表现在他的彩墨画中。如果说他在传统中国画中一指一画、亦步亦趋地苦苦追习潘先生的浩然之力,力图窥见大师的深心轮廓,以求圆融无碍,那么他在彩墨画中要自由得多,洒脱得多。他曾亲口对我说:“出去写生简单轻松,带几张揉皱的宣纸,一笔一墨,半天就可画完。”他可以画墨色淋润的风景写生,可以画线条凝练的风物意写,那在中国画中积蓄已久的笔墨放胆地在彩墨画中肆意挥写,彩画生活成了中国画规矩内敛的旁类舆放纵。洪先生在中国画中从潘先生那里践习“藏”幽微,在彩墨画这边把林先生的“变”的精神加倍地演练出来。变而后生,洪先生的彩墨画中有一种生机生趣,他继能在自然封象的平淡无奇之处 游目想,揣摩出一番画意,用自由挥洒的线条勾画出来,在这里他全无成法,全无定法,有的只是从画中浮现出来的生趣和把握这种生趣的独匠心。洪先生用一支笔同时实践着传统的笔墨和新水墨,他默默地追随两位大师,从两个方向来探索新的东方艺术创造之途。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