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扬和蕴藉之间
——陆俨少诞辰一百一十周年观展感
■薛金炜(常州)
如果说黄宾虹运笔是走的太极图的圆转,陆俨少则好像在走北斗七星的方折,各极其致,各呈魅力。
去年,陆俨少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上海画院、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和嘉定陆俨少艺术院,三处同时举办了纪念展,共展出陆翁大大小小书画作品有数百件之多。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即闻其大名,却大都只是从画册之类的印刷品上看,无缘瞻仰多少真迹。这次得苏州李小康兄相邀,开车去嘉定看了一天,又与本市几位朋友去上海看了一天。在俨少翁逝去多年之后,总算在他诡谲灵幻的笔墨世界里沉浸了一番,在《山水画刍议》、《陆俨少自叙》和许许多多的师友故事、拍卖传闻之外,更得徘徊于墨光四射的展厅,直面其回环动荡的线笔与奇崛险绝的画境,仿佛触摸到老画家当年或者郁勃苦闷或者快意长啸的灵魂,聆听到他精神深处幽微的心声。
陆俨少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要走什么道路的艺术家。《陆俨少自叙》说他早年如何确定自己绘画的发展方向:当时吴湖帆的画有天下重名,其婉约的词境,风韵嫣然的娴静美,人不能及,我自度禀赋刚直,表现在笔墨上,无婉约之致,是诗境而非词境,他主娴静,而我笔有动态。他作画果然笔笔起讫分明,刚直有余,云水之线虽柔,意味仍是强烈。而谈道论艺,也是干脆、肯定、浅显、明白:章法上有三诀窍,就是:相避,相犯,相叠。四平八稳,则不见气势。破平之法,是在险绝,险绝一定要有倾向性,即倒向一面。
看他的画,确是一眼可见这些特点。甚至树石之形,也少见S形的柔韧弯曲,而多呈Z形的强劲曲折,其性格之刚直,真是呼之欲出。难怪《陆俨少课徒稿》这么多年来很受欢迎,对于初学者而言,这样的范本,一是可以充分信赖,二是一切招式,一切对比,都强烈、明确,容易领悟其中艺理。
俨少翁的山水,喜以染色代染墨,即使染墨,层次也不多,所以画面并不追求沉郁幽深,而是代之以平面化的流荡贯气,从而显出一种磅礴的动势,还似乎带点现代绘画的构成意味。他也因此特别关注画面上虚的、抽象的因素,认为中国画之抽象,董其昌首得其要妙,而今世山水画呈衰微之态,正是因为不理解这一点了,丢弃了传统的精髓:当一笔初下,心存具象,所谓应物象形,是为具象服务。然积笔之成画,而笔笔之中,起讫分明,相互呼应,气足神畅,文采映发,自身复有独立之欣赏价值,此之为抽象,由此而达到气韵生动,而六法之能事尽矣。
这确是挥写了一生又思考了一生的艺术家所达到的深刻认识。
俨少翁生前逝后,论其艺术者众,最令我惊讶的,是上海画家了庐写给他的二札。了庐说:观先生的画,犹可见当年郁郁不得志时,一种雄心不已、咄咄逼人的英雄气,神气完足,气象万千。晚年又见天教放晴,一伸宿志,扬眉吐气,志满意得。为先生计:倘能排除尘俗纠缠,静心吐纳,一则可养心养身,二则作品又可望在有生之年,变有为为无为,纵非云林,亦自能到达山樵所未到境界。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尘俗纠缠,多有所私,难得有一知己,我知先生内心之孤独尤为人所不解。当今画坛稍能画者,学识多有所不足,更有甚者,欺名盗世,无法度可言。幸存者唯先生可为兼得,当于此时,事业方盛,足可解衣盘礴,游行自如,忘己忘世,一超直入如来地,出神入化,到前人未到境界,天赐良时,钟先生一人,亦唯先生可受而已。望先生不可坐失,切切!
陆俨少有回信曰:“接手示极欣慰”,“尊论独具慧眼”,“当今可以论画者不多,亦不足为外人道”,“不忍见中国画道从此沉沦,尽其绵力,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云云。这真是今之世难得的对话,有识后学坦诚直言,而前辈尊者乐意接纳。
我看纪念展中《峡江胜概》这样的杰作,正可代表了庐所谓“气象万千神气完足”的一类,而近于“静心吐纳”的也自有在。最令我击节者,是一九七三年前后画柳宗元永州诸记的一批画,件件精心,又别具风神。其时陆俨少尚处逆境,柳宗元南迁后“幽深峭折”之文,自能在内心引起不寻常的共鸣。然文境峭折,画境却转成一种“忘己忘世”、“游行自如”的清朗高明,比起扬眉吐气志满意得之后的张扬强烈,更见蕴藉深涵,大可开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这种指向,既是了庐所期望的超越到古人未到之境,也是俨少翁自己所期望达到的董其昌的高度。他晚年不无自豪也不无遗憾地说:石涛早已不在我的话下,董其昌的笔精墨妙,才是我所难以企及的。此语似乎少人关注。人们极称其三峡、雁荡、杜诗册页之雄美,当然也都不错,但是,沿着柳文诸图的方向,是否有可能走出一个更无遗憾的陆俨少来?
其实,俨少翁如此天性,如此经历,毫无疑问,都在指向今天已经成就的陆俨少。而他作为南宗正脉的传人,如此向往董其昌的境界,也自然不是毫无意义。也许,正是在张扬与蕴藉的张力之间,陆俨少才能做到张扬而不犷悍,动荡而兼灵秀,刚健而得浑厚,并且,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