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缅怀是多年后依然记得
■唐永明(杭州)
4月6日,琴川之子王良贵走了。
在一个人故去的即刻就写文怀念,本不是我的个性和风格,但王良贵确实有些特殊。
上个世纪最后,由于电脑和激光照排的普及,省级党报的美术编辑工作日益边缘化,不再需要每天画插图和刊头了。2001年,我从浙江日报调到美术报,始与王良贵有了交集,当时良贵任美术报校对,我任编辑,碰到我组稿编辑的版面上有什么问题,自然和他有过许多商讨校正。慢慢地学美术的我惊讶于他扎实的文字功底,以及对文字的掌控、拆解、运用和解读能力,还有甘愿把这种能力埋藏在枯燥乏味的日常校对工作后面的那份隐忍,而且不是装出来的,这一点让我对他陡生敬意。
熟了之后,偶尔能从他的新浪博客里读到他写的诗,那是他释放自己才华的唯一一个窗口,可以想象下班后的他,在对文字锱铢必较、斤斤计较、吹毛求疵了一天之后,终于可以叼着劣质香烟,眯着眼在电脑前不为名不为利,敲打着键盘输入自己能作主的一行行文字,以及为推敲某个词组如何运用而煞费苦心。那个时候流行互相关注博客,每每读到他用心写出来的诗文,就感觉很过瘾,很受用。类似“她笑起来像座银行”、“还有一种叫做盐和味精的东西等待扎进自己的胸膛”等等这样的比喻和写法,让我大开眼界,忍不住也想学着写诗。
2008年8月的某一天,我终于有勇气在自己博客里写下第一首诗,靠的是王良贵的精神引领。除了小时候背过的唐诗,从不知现代诗为何物的我,也开始了解现在有哪些诗人还在写诗,有哪些诗还值得一读。其实在我开始关心诗的时候,诗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诗人这个身份并不像以前那样万众敬仰,反而会有些许尴尬和廉价。
我们的办公室近在咫尺,缘于个性相投,都属于不争不抢、慢条斯理之流,互相递个烟,也就时有交谈,但确实是如水之交,而非酒肉之友。我略长他几岁,他称呼我为唐老师,实际上却是我在默默地向他偷学东西。当然后来在赏识他的时任《美术报》总编辑斯舜威的玉成下,他也成为了美术报的副刊编辑兼校对,掌管一块用文学反映社会、美术的园地,由此他从后台偶尔也能到前台来亮个相,别人对他的称呼在名字后面也加上了“老师”二字。
及至后来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说,让大家惊讶之中又觉得顺理成章。记忆力衰退迅猛的我,有时候连早饭吃了哪几样都要回忆半天,但良贵的这本书名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着,一字不差,《地点上的人物》,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当时这本书成了报社内的流行读物,大家争相传阅。我读了不下两三遍,一是自己身边的人写的东西,很亲切,当然得捧场多读几遍,二是以前很少读到这样文风的作品,那种对于底层人物生活不易的切身写照,很真实,但基于他善于调配文字的能力而变得有些夸张和调侃,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不甚了解却又在生活里真实存在的一个世界和他们的琐碎生活。
读这本书之前,我原本固执地以为这片地区自己就是最底层了,虽然那时别人还在骑自行车,而我已经开上了摩托车。但精神认知与物质无关,我有自己的主张。
他的周围一直聚集着一些喜欢和尊重他才华、为人的朋友,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朋友的牵线帮助下,良贵居然鬼使神差地以一个机械中专生的学历,进入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中国美术学院工作,成为了党办的秘书,这中间的难度可想而知,不知道要打破多少道森严壁垒,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本就破格进入美术报的良贵再一次破格进入中国美院,而且是有编制的,兹事体大,再次印证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是个好办法,而现实生活中确实有慧眼、敢于担当的伯乐存在。
他去了美院之后,慢慢地我们交往就少了许多淡了许多,但有一次QQ里聊起美院许江院长办画展后出了一本大画册,印刷十分精美。我在交谈中无意流露出了希望能拥有的愿望,不想,没隔几天,良贵就打电话给我,随后还专门打车给我送来,让我感动不已,知道他生活不容易,差点都有一种要给他车费的冲动,后来还是忍住了,化作了一句谢谢!
一次,浙江省油画家协会举办年度展览,要我起草个前言,我写完后不放心,想请熟悉美院领导文风的良贵帮忙把把关,他看了之后和我说,“很好,不用以文字去揣摩别人的意图,或者讨好某个人的喜好,那样太累,做自己就好!”算是一个校对给编辑的有益忠告。
美术报算是良贵的娘家,记得有一次报社外出搞团建,也喊上了良贵一同前往,席间为了敬老领导老同事,不胜酒力的良贵在几杯米酒下肚之后,面红耳赤,伏在桌上嚎啕大哭“我舍不得你们啊”,真切地展现了一个重情义而又懂得感恩的人的真实写照。一般来说,诗人与酒总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中年娶妻生子,事业蒸蒸日上,甚至成为一个中国美术的高等学府里县处级的领导干部,一个曾经需要为买两块还是三块的烟抽犯愁的底层人终于凭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活出了人样,写作改变了命运,励志的真人版故事,真的从内心里为他高兴。本以为就此顺风顺水,相忘于江湖了,但后来却突然从朋友那里惊悉他得了重病,并且一直在与病魔作顽强的斗争,不禁让人唏嘘命运的多舛与不公。
他的沉重似乎与生俱来,与羸弱的身体并不相称。他的诗很少有轻松的,《幽暗与慈悲》《火的骨头》等等,听听书名就知道分量。当所有的那些凝重的文字,累积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肿瘤,他瘦弱的身体承载不了如此巨大的负荷后,于是就妥协了,投降了,走了。
良贵,在天堂以后有空还是多写点轻松的段子吧,现在看诗的人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