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那里
■徐显龙
有人曾采访一位登山者,为什么要登山。登山者回答,因为山在那里。从这句话,来读王蒙的画,兴许会有所感触。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夏山隐居图》,中立的奇峰状如梯形,犹如一座丰碑,崇高、逶迤,占据了视觉的主要位置,其他的山光水色、怪石奇松、芦荡小桥、草庐人物都围绕它展开。我想,大概这就是王蒙心里那座黄鹤山——他自号黄鹤山樵——就像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多山,直到去世前还念念不忘,孜孜不倦地对景写生。
王蒙的黄鹤山是他心中的归隐地,也是他自己存放精神人格之所在。
王蒙生于富贵家庭,外祖父是元代文坛领袖赵孟頫。王蒙中年时期做过小官吏。在元末的起义战争中,王蒙隐居到黄鹤山。这座位于杭州东北临平山一带的山峰“高百余丈,岭有龙池,一名渥窪。北坞有龙洞,西裂为路,深险不可视。山之腰有黄鹤仙洞,甚狭,中可容数人,深窈而黑,时有樵牧爇火松明而入,愈远愈疑有龙在焉。”他隐居其山,将住房名曰“白莲精舍”。每日览云观山,目师造化,至正甲午(1354),王蒙47岁时在山中创作此图。
与塞尚远观且随着光影变化而呈现不同景致的圣维克多山不同,王蒙住在黄鹤山里,而黄鹤山也是住在他心里的,化入内在的。他自己诗云:“我于白云中,未尝忘青山。”该幅作品布局由近及远,平远与深远结合,这样宏阔的视角,是西方传统风景画的透视法所不具备的,是诗意的、抒情的、不甚精确也不必精确的,由此也是能够任凭读者想象与投射的。当然,有山有水才能满足中国文人“可游可居”的愿望。山势危重,而水面开阔,虚实结合,幽微淡远,繁密中见空灵,保留了较多的董源、巨然的布景特色。“山头多苔点矾头、坡渚点缀蒲草芦苇和繁密的披麻皴等山石草木形态……下方至岩上已呈现解索皴和乱柴皴雏形,具自身风格之特色。(单国强)”这些笔墨所营造的视觉符号,在鉴赏者眼中充满着趣味的享受,让实景山水在这些符号的辅助下,也能焕发出新的精神样态。
范立曾有诗题王蒙所赠画云:“黄鹤山中卧白云,使者三征那肯起。”说的是王蒙醉心自然,隐居山中,哪怕朝廷多次征召,都未肯起身。其实真实情况未必如此。本幅左上自识:“至正甲午暮春,吴兴王蒙为仲方县尹尊亲作夏山隐居”。如果我没有断句错误,县尹是官职,“县尹尊亲”是指县尹的父母。身在山中,依然为他们作画,显然画家是从俗的,交游也未必是官隐判然两分的。他没有过着“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的清贫出世生活,“此图在房舍中即安排了妇人携子、童仆侍候的情节,在桥上还有挑篮归来的仆人,散发出较真实的生活气息”,反映了画家入世思想的一面。画作背后的王蒙,“忽而出任小官,忽而弃官隐居山中;忽而下山窥视风声,形势略好,又忽而出来做官,官而隐,隐而官。为了个人兴趣,也为了个人的得失,他不仅到处交结文人画家,也喜和掌权的大官僚接触,机关算尽,有时得到好处,但最终‘误了卿卿性命’。”(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明初,这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仅仅因曾在“奸相”胡惟庸家中看过画,而受累被捕,死于狱中。
王蒙曾任泰安知州,面对着泰山作画,三年始成。大雪天,正好有朋友过访,遂用小弓挟粉笔弹射到画中,改为雪景,成《岱宗密雪图》。可见王蒙虽做官,仍不忘作画,而且以画会友,这份率真性情与艺术趣味令人莞尔。案牍劳形,久在樊笼中,如何才能“复得返自然”呢?他选择了绘画。他自己知道,功业、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真正能留下的,是作品。身在乱世,他疲于应付,设法自保,只有在画里,他才能真正自主,探寻内心的幽微丘壑。王蒙成为了元代画坛的高峰,位列“元四家”。他们创造的抒情写意山水画高度,前代不可能达到,后代也无法企及。
为什么画山水?或许在这幅画面前,我们能借助王蒙的口说——因为“我”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