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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副刊

谈笑间

俞平伯致荒芜手札

  一

  北京的冬天很冷,北京夜半12点的冬天格外冷。我和少白、小兵蜷着身子走在宣武门的马路上找饭馆吃宵夜,周围空空阔阔,风打在脸上,竟像刀切开了肌肤那么疼得钻心。走了十来分钟,少白发现他熟悉的那家饺子店关门了,恰有出租车经过,三人赶忙拦下,让师傅开往了附近的校场口。“那儿有几家小酒馆,喝酒管够。”少白笑笑说。多年不见的两位老朋友,是琉璃厂算得上的刀客,开了店写字刻印数年,方圆几里熟透了。

  小酒馆人不多,我们挑了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位40多岁的大姐上来招呼,我们翻着菜单零星点了几样小菜,烤羊肉、烤韭菜、煮蛤蜊。问我们喝什么,少白一口气要了十多瓶啤酒,说定大家平分,谁都不能留。我是不胜酒力的,难得大家聊得高兴,也只顾不停陪他们喝。少白聊他家那两只胖嘟嘟的虎斑猫,“大篆”、“小篆”,老是眯缝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睡觉。有回刻印,客人非要他刻大篆,他不解,客人答,大篆一定“大赚”,惊得少白赶紧回家对“大篆”百依百顺。小兵说起他初生的女儿,借着酒劲,兴奋地手舞足蹈,学小丫头做怪腔、发怪声,当下发誓,要多赚钱,做个好爸爸。少白笑他扯淡,让他把头发理干净、理顺了,再谈理想,随即喝干杯里的酒,眯缝起了眼睛。少白眯缝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他家那两只猫,却拿了酒依然能将各人的杯子倒满。“来,干杯,干杯!”我嚷嚷道,“和我这个初到北京的上海朋友,来,我们干杯……”

  二

  去年岁末,从北京某藏家处连得俞平伯先生致作家荒芜手札数通,我难掩兴奋之情,常常望着这些故纸小笺上的笔痕墨影痴痴发呆,遥想数十年前老前辈灯下一笔一画与友人鱼雁互传,谈学问、谈世事、谈过往,真像钻进了他的笔记杂著,窥探前人一颦一笑。

  有封信问荒芜:“……前赠我诗中有‘酒当茶’末句,忆前人诗‘寒夜客来茶当酒’,今反用之,其意去何?希便示一二。”平伯先生提及的“前”,是指1970年。1969年11月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走五七道路,除唐弢外,全体下放干校。那时期荒芜作了不少诗分赠各位友人,有茅盾、有朱光潜、有艾青等,1970年为俞平伯写了这首《时同在干校菜园班》:“朝读夕耘夜绩麻,灌园抱瓮喜安家。休言老去诗情减,但觉新来饭量加。绕屋已栽元亮柳,隔畦还种邵平瓜。座中尽是工农客,话到深宵酒当茶。”

  平伯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爱抽烟、爱吃肉,不吃蔬菜、水果,不爱运动,甚至不爱洗澡,尽是些不良的嗜好,唯独不喝酒算是优点了,哪怕与挚友朱自清同泛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让他微醺朦胧的,是“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而“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船到利涉桥边,平伯先生买了一匣烟,想必一路看风景,一路是抽了不少。荒芜先生的酒量却非常好,上世纪50年代初在国际新闻局,只有他能与局长乔冠华对酒。听荒芜后人说:“后来在外文出版社,他的酒友是杨宪益先生。但从北大荒劳改返京后,就只偶尔与杨宪益喝一点,那是两位长辈的情感寄托。五七干校期间,到了乡下,可能随意些。其实那时干校里批判‘五一六’分子,纵喝小酒也是偷喝。” 他有句诗,“三生有幸能耽酒,一着骄人不读书。”只要喝上酒,连书都可以不读,难怪他写得出“酒当茶”,老作家性情中人也。

  酒当茶是人生的洒脱和快意,茶当酒是人生的温情和动容,两种境界,两处风景,都不刻意,都可铭心。平伯先生不喝酒,或许难明白“酒当茶”的情境,不过平伯先生毕竟是大家,肚子里的学问够“醇”了,否则断然熬不过文革艰难的10年,断然写不出那两首著名的干校诗来:“炉灰飘堕又飞扬,清早黄昏要扫床。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螺蛳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出水双鱼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犹欢’”。诗中的豁达、质朴和乐观唯有历劫之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三昧。俞先生门人刘叶秋、吴小如尤为推崇这两首诗,刘叶秋曾为作“者般陋室叫延芳”白文印,又为老师1975年中风后作“平伯乙卯岁病后所作”朱文印。我那通诗词稿《临江仙·即事》一阕:“周甲韶华虚度,一年容易秋冬。休将时世问衰慵。新装闻卫里,裙样拟唐宫。任尔追踪雉瞾,终归啜泣途穷。能诛褒妲是英雄。生花南董笔,愧煞北门公。”是俞先生得知“四人帮”粉碎后的倚声之作,老人家当年将这首词写了分赠各位友朋,不断写不断改,不断改不断写,1976年11月书寄荒芜的与编入1980年香港书谱出版社影印出版的《古槐书屋词》那首仍有不同,但词末钤盖得正是刘叶秋刻的那两枚印。

  我向来欢喜老先生的毛笔字,平平和和、清清淡淡,是读书人的字,连叶圣陶先生都赞他的书法厚实可爱,当“宝之、宝之!”韦柰先生谈起他外公书法的一段往事极富趣味,说文革时文学研究所的那帮老夫子们无一不成了“黑帮”,何其芳位列榜首,排名第二的就是俞平伯。“为了能使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一目了然地得知众多‘黑帮’各自的身份,他们被要求每人用一块黑布写上白字,缝在衣服上,上面写着,‘走资派何其芳’、‘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等字样。大家公推由外祖父来写这些字,因为他的毛笔字最有功力。”他说。我细细品读信札上俞先生的毛笔字,果然“醇”得像酒,看久了只觉两眼清净,仿佛身临山陬海隅之地,纷繁的红尘悄然而隐。不过老前辈辛苦,其中一封信上记:“写件络绎,当为书之。握管虽可勉为,手总不听使唤,有时感到麻木……” 这位做了一辈子学问的人,永远忘不了认真!

  三

  不知不觉,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半。灯影淡了,酒馆静了,我们倦了。待小兵结过帐,我们三人晃悠悠走出了酒馆,在街头拦出租车。古人有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今晚,冷冰冰的马路上,没有月亮,没有梅花,只有两位朋友和一次又一次带着浓浓酒气的饱嗝,我真真切切体味了荒芜先生的诗句,“话到深宵酒当茶”。酒有时候真好。


美术报 副刊 00017 俞平伯致荒芜手札 2012-05-19 美术报2012-05-1900009;2436388 2 2012年05月19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