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画舫录》评价扬州八怪的画“率汰三笔五笔”,即画家三五笔一抹,便可卖钱,至于文气,补首诗上去便可。而海上画家吴待秋的山水画往往堆砌过多,其自我解释是:“上海人出大价钱求画,总望多画几笔才舒服,所以只能如此对付。”绘画的商业化过程,确实改变着画风,导致了画家的从俗媚俗态度。
八怪每画,必有长题,或诗或文,不一而终。这与画作的买家——扬州盐商的附庸风雅、故弄斯文无不关联,有诗无诗,价格是不一样的。传说黄慎初涉扬州卖画,无人问津,于是请教金农,方知其中要领。黄回闽后学诗成,再回扬州,名声始大震。盐商之持重,画家必所依,此风对后世的影响可谓玄远,波及广大。据陈定山《春申旧闻》载:王一亭幼而失学,故题跋等不甚擅长,其得意者辄倩吴东迈、王个簃为之捉刀。然见人必告之曰“是某某所撰也”。当年黄宾虹的书画格中赫然就有“题跋另议”的字样。
诗书画印的杂糅一体,使绘画脱离了纯碎,违背了初衷,这让人想到了供儒释道三教于一案的山间小庙,在局促的空间里,大有包罗万象、统筹兼顾的气势。这种一揽子式的手法出自文人画家之手,但思维模式却是民间类型的。这种组合艺术头头是道,无可非议,但就画技而言,无出董源李唐马远夏圭者,题画之诗则几无流传者。
市场左右艺术同政治指点艺术一样,为中西艺术史所共同。但元明之后的画家坚称自己是文人,故而出现了忽视技艺、摈弃写实的现象,中国的商人则美誉自己是儒商,咸近士风,追逐功名。在这一点上,扬州画家与扬州盐商皆达到了极至。八怪之郑燮、金农、李方膺、李鱓,盐商之马曰琯、江春、程梦星、郑侠如等都曾有诗文印行,盐商喜画,且有善画之人,于是延请画家上门教习也就成了常事。山西籍的扬州商人甚至将袁江、袁耀父子从扬州带回老家包作私塾。自然,观赏其作画也是件乐事。
艺术家之商人化现象,首先发生在人文炽盛、工商繁荣的江浙地区。吴门四家之一的唐伯虎便有“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诗句;董其昌则常以为人写序跋寿词、祭文墓志赚些青蚨,文章作出可卖一次,再以书法誊出又卖一次,其《容台文集》所录,几乎都是此类文作。郑板桥晚年自定旨在规范市场的《板桥润格》,其中甚至有“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的句子。后来,海上画派的画家们几乎都有润例明文公示,画润中有的竹筒倒豆,开门见山,中堂条屏几何,手卷册页几何,花卉翎毛多少,青绿金笺多少,毛举细故,一一罗列,有的则拐弯抹角,委婉道来。陆铁夫润格开首云:“余年七十有五,鬻画垂数十载,踵门索画者,户限为穿,精力殊难应付,爱自辛未年起,酌加润笔。”王一亭则说:“作书作画一而二,骨重由来不取媚……求者踵接迸不得,加润商量若缓辞。”或说求画者纷至沓来,源源不绝,或说己之傲世出尘,遗身物外,但实质内容仍在价目。
商业行为必然带出商人习性。文征明沈周皆精于鉴赏,但有人请之鉴画时,假也为真,次也言好,事后则解释:可使持画人多卖一些钱。有人造仿并请之签名时,也慨然应允,名其曰让假画卖出真画的价。吴昌硕隆名之后,时有让弟子赵子云捉刀者,其题画诗则由沈石友代拟。晚年齐白石老眼昏花,无济于工笔,于是常由弟子代笔,却又不准画完,待来人取画时,白石老人再当着他人的面添上几笔。有的人甚至亦商亦画,一手算盘,一手笔管。江西派画家罗牧,卖画为生,卖画生意清淡时,改事制茶,卖茶为生。
与卖于帝王家靠俸禄月廪供养的宫廷画师不同,根植于民间的职业画家其衣食来源皆在买家,虽然有的画家也标榜自我,多为阿谀之词的寿屏不书、诔文不书,有悖创作习惯的立索不应、工细不应,因侧目睨视商家,市招不应,下款不题,其中不乏露才扬己、虚张声势的炒作之举。市场主导下的商业化运作,恰是绘画普及化、世俗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最直接的表现是绘画体裁上的潜变,于是吉祥画、神道画等等民间题材,竟登堂入室,反客为主,渐成主流正统。其技艺水准虽不算太高,但却注重创新,呈现出生动活泼、疏放不羁的崭新局面,与正宗画派的柔弱萎靡、矜持刻板之风形成了鲜明对比、强烈反差,并与生机盎然、虎虎生气的民间艺术,与不主故常、进取争先的商人意识声应气求,不谋而合。为此,画家们开始主动从戏剧曲艺、民谣山调等平民艺术中汲取养分,从年画刺绣、砖雕木刻等工匠之作中获得灵感。
商贾的士人化,以及包括画家在内的士人的商贾化,多少改变了传统观念中商居四民之末的偏见,这是商业经济发展之必然,也是士人们努力的结果,其中无所避忌、堂而皇之收取润格的东南画家们无疑是行动的先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