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铭》的生动之处在额头的那几笔飞白文,佛光寺的生动之处在大堂内隐坐一隅的供养人宁公遇,广胜寺《杂剧图》的生动之处在掀帏演员的好奇一窥,云冈石窟的生动之处则在作为佛像边饰的飞天。
与伟岸巍然、显要持重的佛像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些飞天尺幅不大,位置偏陋,却个个精彩,五光十色,纷纷扬扬于穹庐,翩翩跹跹于周缘。不以次要为侧卑,虽说区区也关紧,它是匠人们大构之后的身心放松,隆重间隙的小品微末。
有了这样的际遇,其刀法放旷而伶俐,线条疏纵却毅然。帔帛翻飘于后,璎珞悠荡在前,面有喜色,眼含情意,满窟的佛传故事,因了这几个精灵而转悲为乐,全盘皆活。围着团莲花,捧着钵扇楼,或啸笛,或拨阮,或击鼓,或操琴,哪里快乐,他们就出现在哪里,哪里有他们,哪里就有愉悦。那些龟兹的舞蹈,西凉的乐器,带给这群来自兴安岭的骁将猛卒的,不知是遥远的思念、豁然的明朗,还是跋扈蛮横的驯良、粗鲁不逊的婉顺。伫立窟穴,静气凝神,侧耳聆听,西北大风吹拂着窟壁豪酣作响,长云为之婆娑舒卷,这场石壁间的桑林之舞、经首之会,启幕已一千五百年了,歌吟动地哀,度曲终未了。期间,多少人解其玄,得其旨,多少人为之放下屠刀,嗟悔无及,多少人为之清夜扪心,幡然有悟。
在匠人们看来,天竺的飞天就是中土的仙女,救苦难于危急,应紧迫于关键,西天的须弥山就是神州的天堂界,拯灵魂于迷茫,设解脱于酿造。它已不再是巨帙长篇的点缀映媚,闳中肆外的陪衬铺垫,而可以独立成章,各自屹立。灿烂于藻井,飘举于壁间的飞天,其凿雕者却处在生活的底层,现实的边际,如此伟大的工程是在原始锤凿下,一寸寸掘进,一尺尺钻錾的。包括西凉工匠在内的数万民夫,背井离乡,风餐露宿,死伤者无数,殉道者几何,有谁追随飞天上了天国净土,进了极乐世界?
飞天是写在石壁上的行草,貌丰骨劲,烟霏露结,宕逸不空怯,纯净有意浓。又如完成作品后的签名,因写得多而娴熟练达,游刃有余。因写在后而全然放松,徜徉自若。于是签名处便成了个性所在,特征所在,成了书画鉴定者最直截了当的显证凭据。这样的飞天也就在如云冈这样的早期作品中方得目睹。傩为戏之初,迎祥驱疫,祭天祈地;磬为乐之初,引商刻羽,发乎天籁;篆为字之初,大气磅礴,错落天成;神话为传说之初,天渊云壤,浑沌虚荒;寓言为诸子之初,鸟兽鱼虫,隐晦喻今;志怪为小说之初,文惊天地,情泣鬼神;云冈为石窟之初,魄力雄强,气象浑穆,不因古拙而奇逸,反因残略而生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