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馆纸篓拾得■尹舒拉
坐茂树以终日
我陪陆先生看浙江美术学院里的藏品,有一幅张大千的《苍松高士图》(大约四尺丁字开立轴)。按落款的纪年,大概是大千先生四十七八岁时的手笔,是院藏精品之一。我向陆先生介绍说:“这是一幅好画。”陆先生反问:“好画,好在哪里?你说说看。”我说:“这松树画得好,这人物也画得好。”陆先生说:“两样都画得好,又怎么样?你看这松树的笔线像用过的旧钢丝,这人物的笔线像刚买的新钢丝,两样放在一起就不协调。”这一番话后,陆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细细看完其他藏品。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见师母在阳台上向我招手说:“陆先生喊侬来一趟,有事体。”我上楼,陆先生也未说话,递给我一只信封,师母说:“侬回去再拆。”我顾不上吃中饭,回去拆开一看:苍松古石之下,临流坐一高士。落款“画为舒拉同学弟,1980年10月陆俨少于杭州”。我恍然大悟:看过大千先生画后,陆先生为什么一直不语。潜台词岂不是:我弄几笔给你看看。后来,万青力来我家见到此画,说是陆先生精品中的精品。他说,他在宋文治处、刘旦宅处、韩天衡处见过几幅陆先生画的人物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精。后来,我向陆先生索题诗堂,先生题“坐茂树以终日”。文出韩昌黎送孟东野之盘谷序。
磨墨与画草
陆先生说:“现在大家贪省力,有了墨汁就不磨墨了,这不好。磨墨是画画的一个过程,慢慢地磨,墨香细细可以让人渐入佳境。再说,磨墨要逆时针方向磨,圈子要磨圆,要磨平,一块墨磨到末了,也是平的,这样练功夫有利于画草。好多人,顺时针方向的草能画好,一遇逆时针方向的草就画不好,就是不注意逆向磨墨。草虽小,可是山水画里最见功力的地方。”他又说:“画草全在石头边上长出来,像张飞的胡子不好看。”
倪云林用笔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就用笔要转,请教陆先生,我说:“用笔要转,用中指微微拨动,会不会太油滑?”陆先生说:“中指拨动,是视情况而定的,不是一个速度一个样子拨动,只有用笔转得好了,线条才有看头。古书上说倪云林无一笔不从口中出,我认为倪云林无一笔不从转而出。我到上海博物馆看倪云林的画,看得出哪一笔从哪里始,从哪里转,从哪里止。脉络非常清楚,那真叫高手。”
要会加
1979年初,陆先生住美院招待所,给山水研究生上课时,画一幅四尺四开山水,从开笔、皴擦、上色、打点,边画边说:“画画要有形式感、节奏感,好像唱戏,光戏文里有起承转合还不行,要有好角儿、好的琴师。打点就好像是好的司鼓,司鼓也叫出点子。这出点子很重要,平时我们总说,这个点子是谁出的,这个点子出得好或不好。司鼓从打头通鼓开始,场中根据剧情变化时急时缓,该打的打,该不打的地方不打,戏演到末了,还要打一通终场的鼓。这鼓要将看戏的人打散,又要他们不忍离去,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这就同山水画里的加。一定要学会加,会加才有看头。”陆先生边讲边在画上题上“云崖树色,舒拉同志存念”的款。这时,大家都用非常羡慕的眼光看我。
金华山水与赵子昂
1982年初冬,我陪陆先生自杭州经金华、丽水至青田,火车过金华时,我问陆先生:“这一带的山水像哪家画法?”陆先生沉思了一会说:“还是赵子昂的,似乎比湖州的山水更像赵子昂。看来赵子昂很会观察,他的笔下生活气息很健。”我问:“赵子昂画得好还是王蒙画得好?”他说:“赵子昂应该在元四家之上,他的画品极高,是山水画的一只鼎。他在山水画历史上的地位,就像谢灵运的山水诗在中国山水诗历史上的地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