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弘一法师便开始与丰子恺商议编绘《护生画集》的计划。1929年2月,在法师五十岁生日时,《护生画集》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集子收画五十幅,适与大师的寿数相合。之后,每隔十年,丰子恺先生便要推出一集画册的续编,画幅也随之递增十幅,最后出版第六集时,弘一法师冥寿百岁。
丰先生创作这些画幅时,可谓用尽了心思。他在画集子的第三册时,拟绘七十幅,但画至第六十九幅后,一时因想不出画材而辍笔有日。一天,广洽法师给他写信,说一次乘车途中,车内有一乘客带有捆绑得紧紧的五只鸡,据说这几只鸡是待宰的。有趣的是,这些鸡见到广洽后即哀鸣不止,似乎在求救,不忍再看下去的广洽便出大价钱购得之,并将其饲于寺院,永免杀戮之祸。丰读毕广洽法师的信后,一时慨叹不已,即兴铺纸研墨,一幅题为《幸福的鸡》的画顷刻绘就,《护生画集》第三册也随之告竣(见《弘一法师影集》,山东画报社1999年10月版)。广洽法师曾受到过弘一大师的点拨,抗战爆发后,退居新加坡,《护生画集》后三册的创作出版,便是由他资助完成的。
这部充满佛教意味的画册,起初是计划交由佛门印刷并流布的,后考虑到读者对象是那些平日不信佛教、不喜阅佛书者,于是改由开明书店出版,其意在“导俗”。时隔七十多年,中华书局于1999年12月,杨柳新翻,编辑出版了《护生画集选》,从而再次勾起了人们对弘一法师“导俗”一说的思考。那些“导俗”虽说爝火微光、呼声绵邈,然则编绘者不弃照亮千年暗室、苏醒百代懵懂的一线希望,深信隋侯之珠报之有时,荆山之玉终见识者。至于画集中的诸多提示恰与时下倡导的环保意识、生态意识不谋而合,这只不过是书之丰富内涵之冰山一角、恒沙一粒而已。书中提及的“护生即护心”思想,更让人得重新审观一番人与自然的关系。展开昔日的画册,抹去历久的尘封,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副全新的现代胸臆。此时,对弘一法师、丰子恺们的深邃思索超前理念,你不得不由衷敬佩了。
“曲卷高檐避网罗,朝来饱啄陇头人,但令四海常丰稔,不嫌人间鼠雀多”。方孝儒的这首绝句写得豁达坦荡,丰先生的画也配得恢弘大气。鼠雀虽小,却让人生出方寸海纳、容止汪洋的雅量来,这就是好诗配好画的效果呵!还有一些诗是丰先生自己创作的,同样生动感人。“闲看蜗牛走,亲为筑坦途,此君家累重,莫教步崎岖”。读罢丰先生的这首白话诗,再回首感悟 “护生即护心”一说,便不难理解了。
丰子恺先生的画简约明快,纯粹条畅,始终保持着一种童真至情的况味。他的画别人是不好模仿的,这里关键的已不再是技巧,读罢这些充满人道宗旨的画幅,再窥视缘缘堂里那位须髯公的心,便也大概找到了“不好模仿”的原由了。绘制《护生画集》,丰先生是发过宏愿的。1942年,弘一法师于泉州圆寂后,丰先生初衷不改依旧按原计划宵旰笔耕。笃行不倦,精诚所至,到1973年终于功德圆满地完成了第六集一百幅画的创作(两年后丰先生即如释重负地黯然去世)。这期间囿于画材不足,他曾在佛教刊物上登广告征集过选题,还须克服因战乱流离、行动干扰不虞而至的困难。画册第一集创作之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之际,第二集刊行后,又遇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第三集更是编绘于避警的岩洞内。经过万里的奔命之苦,丰先生愈加体验到了动物临死时的惊怖滋味。原以为这一集的画风画意会有大的改变,出乎意料,全集充满了和平之气,一禽一兽、一草一木无不洋溢着生的喜悦。在腥风血雨、生灵涂炭的大背景下,不除窗草、不践虫蚁式的护生意念既显得苍白无力,又让人感到铿然有声。正义之声,再细微也噌吰,所谓大音若稀是也。在长达五十年的创作过程中,丰先生把绘制《护生画集》当做了大慈大悲的信仰,虽说稼穑惟艰,然使命在肩不敢须臾歇憩矣,正所谓不惧纤弱绳锯能断木,不揣绵薄铁砚终磨穿也。尽管后来国内已不可能有出版这类选题的机会了。
绘制敦煌壁画的画工们、雕凿云岗石窟的匠人们仅仅靠体力和技巧能完成那些千古绝唱吗?云居寺石经广胜寺赵城金藏的浩荡从容仅仅靠支付工钱或强迫劳动能成就得了吗?宗教于艺术,风助火势,艺术于宗教,圆满玉成。丰先生的艺术高度,根基里处处踏垛着佛意的垫衬,丰先生的品性风操,潜质中时时映现着菩提的境域。回到自我、回到内心是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必然的归宿。回到自我,并不一定就能觅得福音,回到内心,尚不足以找到真谛,这要看你回到的是平静宁帖的自我,还是踟蹰犹疑的自我,要看你回到的是平易坦荡的内心,还是偏颇委琐的内心。不知在弘一法师丰子恺们对护心所指的提示面前,有人能否幡然有悟,有人能否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