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是我的启蒙老师。很幸运,一开始学习传统中国画,就遇上这样一位品位高、涵养深、风格独特的老师,他影响了我终生的艺术探索。除了在课室内直接听他的教导,还经常有机会见到校外画家拿作品来向他求教,在给各样作品提意见中,使我们逐步加深对潘老师观点的理解。每每,当展开画幅,我先揣度潘老师首先将指出哪个问题,因他总是着眼于要害。当我的揣度果然吻合了老师的见解时,真是感到莫大的欣慰,没有白学,了解老师的观点了。有时老师并没说话,在过目众多作品时,他只微微点头或摇头,在点头与摇头之间,也就学到了老师的审美品味,造型艺术中最直观的教学关键:眼睛教眼睛。
潘老师的观点强调中国本位艺术,对西方艺术不重视、不关心,也不甚了解。他教学中主张临摹人手,以后逐步进入自己创稿。因此我们上课时以临摹为主,即便自己创的稿,也总落在传统程式的窠臼中。潘老师自己虽也深受石寿、八大山人的影响,青出于蓝,他的构思,构图往往出人意外,独领风骚,引画坛瞩目。他早年名天授,似乎也意味着他的天分是一般人不可及的,后来改为天寿,不肯自露锋芒吧!
作为青年学生,又同时学西方油画,且崇尚现代派,我早就徘徊、彷徨于中西绘画间,鱼和熊掌都舍不得。抗日战争时期学校迁至四川璧山县,潘老师返浙江探亲时,我们似乎一天也不能离开他的教导,便不断给他写信,诉说学习的体会和苦闷,并提出自己的各样想法。但潘老师的复信中有两句话:以吾弟现在时期,宜乎多研究,少主张。
我终于全力扑向西洋画了,追踪到了巴黎,离潘老师远了,但他高格调的东方品味仍在我探索道路中闪光。后来我自己成为指导青年的教授了,在油画教学中使我经常从中国传统绘画中吸取营养来喂养满身油彩的年轻人,或者说教他们用西方形式分析的方法来解剖传统绘画中的得失,在解剖台上暴露精华与糟粕。有一回我找到一幅潘天寿的黑鸟与勃拉克的一幅黑鱼静物作对照,讲解两幅作品的平面分割与结构组成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完全一致。当年潘天寿不知勃拉克何许人也,勃拉克大概也未见过潘天寿这幅作品,艺术规律的共性被东、西方的慧眼同时发现,这类例子不少。促进交流,相互深入理解,当节约许多不必要的耗损。潘老师的东方本位观念过于强烈,因之他对中国画创新与改革的看法当不无局限,但凭他个人的才华,其作品却突破了自己观念的局限。如果说当时当地中国画家认为他的作品近乎天授,而放眼世界,从造型角度看,他只是不自觉触及并掌握了造型艺术的共性规律,并非天授。
当年我讲课选用作比较研究的两张图片已不易找到,凭记忆,画了示意图以显示潘天寿与勃拉克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