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对冬雪是稀罕的,哪一年见不到冬雪,便不免翘盼凝伫之望呢。夤夜访戴的王子猷,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倘无雪粒助兴,那雅趣便乏了精神;姜白石有句“千树压西湖寒碧”,堪称绝唱;当难民之前的张宗子,有篇《湖心亭赏雪》,成为晚明风雅的回光一照。丁亥岁末,听杭州朋友说西湖边有雪将至,我居北地,还用手机短信提醒朋友别忘了去孤山看早梅。在衣食无忧的生活里,领略些闲情雅趣确实是需要的。可是,今年的雪来得太过突兀,刚开始还撩人逸兴的这厮居然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像个不知节制的顽童闹恶作剧,最后演变成为一场灾难,居然断我京广通衢,又塞我东南形胜。这时候,在北方城市有暖气的书房里观帖弄墨如我,不免惦念江南朋友们的严冬,在没有暖气的民房里,怎样御寒,火炉?电暖气?大厚棉被?……
在这样的冬夜,我翻阅王羲之的墨迹,留意到其中有不少涉及山阴的冬雪。被列入“三希堂法帖”之首的《快雪时晴帖》,其书法楷行间用,与《兰亭序》颇有仿佛。此帖作于《十七帖》之前,王羲之初到山阴之时,处境心情还是比较愉悦的,“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可以想见其心绪,在与友人通问中,瑞雪成丰年之兆,亦为佳兴之由。但是,王羲之其他言雪之什,就很难再有这样的轻松,且看《积雪凝寒帖》:“倾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王羲之少时从山东来江南,及老得见五十年不遇之大雪显然有些惊心动魄,忍不住向远在西蜀的老朋友周抚通报。这心情真可叹可怜,想山阴与成都水阔山长,报雪之信得至,怕是春已去也。古人就是这样执着,想想今天,天边外的事情,朋友间一个手机短信全知道了。再看《极寒帖》:“旦极寒,得示,承夫人复小欬。不善得眠。助反侧,想小尔,复进何药?……吾昨暮大吐,小噉物便尔……”山阴冬日,朋友的夫人有病,他自己也拉肚子,虽然贵为郡长官,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还有《雪候帖》:“雪候既不已,寒甚盛,冬平可。苦患,足下亦当不堪之……”此帖历来聚讼不休,米芾、王澍以为假托,姜夔、邢侗则以为真迹。墨迹真伪慢论,文意亦有含糊,到底是盼雪不得还是盼雪晴不得,均可揣摩,但明白无误的是山阴冬寒使人“不堪之”。王羲之年岁将老,身体日衰,对山阴之寒亦渐怀忧惧,看《冬中帖》:“冬中感怀深。始欲寒,足下常疾何如?不得近问,邑邑。吾故苦心痛,不得食,经日甚为虚顿……”过冬是必须面对的考验,因为天寒而关心朋友,自己则也因为“心痛”(可能是胃病,古人尝谓胃病为“心口痛”)而委顿。
在冬夜里观览王羲之论雪之札,恰值今岁江南雪寒成灾,也感觉今古舆情人心之一慨。作为人道主义者的王羲之,痛吾痛及人之痛,在积雪凝寒的冬天,他关心的是广大的人群,且看他的《此郡帖》:“此郡之弊,不谓顿至于此。诸逋滞非复一条。独坐不知何以为治。自非常才所济,吾无故舍逸而就劳,叹恨无所复及耳……”王羲之在艰困的形势面前,承认自己能力不够,甚至对自己离开首都来山阴做地方官还有些悔意,这使得他的形象似乎有些不够高大。其实,这正见王羲之人格真实中的伟大。王羲之面对人群的困苦,采取了断然措施,在又一个严寒的冬天,他下令打开了国家粮库,赈济灾民,当最终发现自己的作为不能见容于当道,他便挂冠而去。中国书法的“全人格”表现,应该是从王羲之开始,在那“龙卧凤阕,虎跳天门”一般的笔墨风采里,是这样一个澄澈的灵魂。以后的洪容斋在崇尚之际评价王羲之,以为他具有与王导、谢安一样治国安邦的才能,可惜太耽于文章翰墨,没有他们那样的成就。洪迈是辛弃疾的朋友,“整顿乾坤事了”是他们的切切思念,容斋应该也是王羲之的知音,但他似乎不会想到一个问题, 王羲之的奇情壮慨,和他的风雅,他的羸弱,氤氲在他的笔墨里,留给后世一个永远的萦惑:中国书法,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