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未遂遍游屐
中国山水画家,历来讲究外师造化,行万里路,搜尽奇峰打草稿。这不仅是题材的需要,更是蒙养心性,开阔胸襟,得大化流衍之生气。以万壑千水之笔,写一地之山川,其格局、张力、变奏、岂可与足不出户、局于一隅者同日而语?
余任天的前半生为生计奔波,想远游却没有条件,晚年又为目疾所阻,心有余而力不逮。一生所历,未出浙地,足迹多在雁荡、天台、四明、东白、富春、西湖诸山水之间,所作亦是“风物故山最亲切,少年画到白头时。”他也画泰岳、匡庐、黄山,多依据印刷画片或梦中意象造稿,总是有些隔。他常遗憾地题:“名山怅未游”,“名山未遂遍游屐”,“黄山游屐未曾到,笔底烟云似梦中。”慨叹“从小至老,少游览,无名山大川奇峰怪石往来胸中”。只好“随意画些寻常见到的山水树石烟云”。
中国之大,山川迥异。浙江一地,虽有雁荡山之险拔,钱江潮之壮观,但主体特征却是一个“秀”字:水绿山青,草木蒙茸,地势平缓,四季变奏分明,缺乏高峻、雄阔、激荡之山水形貌。我的假想,若余任天的艺术生涯中,能补上饱览祖国名山胜水一段(诸如黄山五岳、巴蜀山水、长白大漠等),或许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余家山水,其容量会更大,境界会更高远。
人生总是遗憾,遗憾的才是真实的、美丽的。
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
中国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虽小而不占主体位置,却反映出一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画家的习尚。古人赏山水,有山无水不活,无树不秀,无石不奇,无人不灵之说。山水画中有了人,人与山水彼此相悦而不相悖,既符合生态规律,亦增画中生气。如其说是点景,到不如说是点睛,有一烛映燃,满幅空明之妙。
山水点景人物小而简,传其形神不易。不少山水画家因缺乏人物画功底,只好勉为其难地画一点略笔古装小人。似描似摆,遗貌失神,了无点景之效。二十世纪杰出山水画家中,点景人物画得好的不少。傅抱石、张大千、李可染、陆俨少、石鲁、余任天诸家为个中翘楚。
画点景人物,小比大难,新比古难,动比静难。余任天的点景人物,其独特之处:一是新。因时而变,擅画现代人物。放学儿童,春耕队伍,探矿队员,出征战士,甚至驾着新式插秧机的农民皆写入画中,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二是动。多画动态人物,因有早年扎实的人物画底子,虽百态千姿,仍不失规矩,且愈小愈生动。三是借草法落墨。寥寥数笔,勾画灵动,神形跃然纸上。以草书笔法画山水点景人物,是余任天的高难度创造,为古今所稀见。
浙派画人
当下浙江画坛,“浙派”、“当代浙派”、“新浙派”等词用得很滥,却缺少学术、事实支持。我一直认为,地域性画派,因传统社会的地域文化、交通信息闭塞、师徒制而产生,确立的基本条件是代表人物与集群、绘画特色以及广泛的受众面。进入现代社会,地域文化特色因文化的多元撞碰,显得有些模糊;画家之间交流媒介畅通;师徒制已由学院教育替代,形成地域性画派的土壤失却了。所谓的地域性画派,即使存在,也只是后传统时代的勉强拼凑,没有多少生命力和学术意义。
传统浙派,上接马、夏,以明戴进为代表,带动了一大批人,其刚硬雄强的画风甚至影响到蓝瑛、徐渭、陈洪绶。可惜明中叶以后,浙派受吴门画派的排斥而得不到有机延伸。似乎,在晚清海派的赵之谦、吴昌硕、蒲作英身上,隐约有一点浙派雄强的影子。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的浙派人物画,是对浙派的重新界定,与传统浙派拉开了距离。
余任天的时代,传统浙派已不复存在,但其流风余韵,因受吴昌硕画派的交叉影响,氤氲于潘天寿、诸乐三、吴茀之等先生的花鸟画间。而浙派山水画的传承、发展重任,便由余任天为主力得以忠诚担当。数十年苦心孤诣,探索浙派山水画的现代之路。印刻“浙派画人”,诗写“倪黄画法至今陈,病目何能创作新。下笔老来生硬甚,却成浙派末流人。”自谦中包含安慰。甚至临终前几天,还在问老友陈左夫:“何为浙派?”
余任天以浙人之倔强,化浙派之刚硬,写浙地之山川,走出了一条个性的、地域的山水画正道。他对浙派山水画的创新之处主要表现在:一是通会诗书画印,提升画面境界;二是刚中寓柔的笔墨语言。刚过易折,柔过易靡。如果说传统浙派山水多的是刚硬与狂放,那么到了余任天那里,于清刚之外,以草书蕴其气韵,所作少了板结、直露,平添一分内敛与灵动;三是状写山水新貌。感受新生活,写生新山水,表现新时代。具有地域特色的山水背景中,出现了新农村、水电站、探矿、春耕、新式插秧机、公路、汽车等场景,令人耳目一新。“到处育林山貌新,葱茏入画胜嶙峋,只宜青绿从天泼,不用披麻斧劈皴。”创新理念,豪情胜概,溢于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