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中,在我国政治文化中心活跃着有“金陵三杰”之称的三位画家:徐悲鸿、张书旂、柳子谷。后来,由于时局的变故,张书旂去了海外,徐悲鸿成为中国画坛的历史标高,唯独柳子谷的名字渐渐地被世人所淡忘。这一方面说明了艺术家的命运与国家、社会、时代休戚相关,另一方面又证明了文艺之道“却早誉”的道理。重提当时名重金陵的三位画家,人们自然要把他们的名气和政治文化中心的一些特定环境联系一起,事实也如此。当人们穿越时空,掸去尘埃重温历史,将会有不少启示。
柳子谷(190l~1986)名习斌,江西玉山县下镇乡柳村塘尾人,出身于一个中过秀才的郎中家庭。幼年读书习字绘画,1919年入南昌中学,学业余时,自修绘画。1923年,柳子谷赴上海求学,初为书肆画些扇面,过着“身穿破衣烂鞋,怀揣干粮半截”的困顿日子。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画家谢公展,经推荐进入上海美专学习。1926年,因受到革命影响投身北伐,担任了国民革命军第六军政治部美术干事。其时,林伯渠担任第六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很欣赏柳子谷的才华。此间柳子谷创作《雪中从军图》自题:“北风瑟瑟透征衣,号角声声催战马非。料得将军传檄日,血花并作雪花飞。”林伯渠为题:“万里长征人,怀才意不薄。于斯风景中,合赋从军乐。”
1928年,柳子谷到南京,任国民党中央党部政治部宣传股股长,与陈树人、经亨颐等组织了“诗书画研究会”,并由他作主要的联络事宜。上世纪20年代中期,柳子谷兼任南京艺专国画系主任及上海美专中国画教授。这时期徐悲鸿、张书旂任教于中央大学艺术科,柳子谷与他们因画而相熟,经常雅集,遂有“金陵三友”之谓。徐悲鸿还常请柳子谷到中大讲课作画。现存《鹤竹相依图》,乃张书旂画鹤,柳子谷补竹石,徐悲鸿题句。徐伯阳、金山编《徐悲鸿年谱》记:“悲鸿于1936年5月初,约柳子谷夫妇同游玄武湖,泛舟湖中,高声欢唱,引为乐事。同时舟停湖心,即拿出速写本,环对湖四周围写生,顷刻间成一幅长卷草图,名曰《山环湖水水环家》,别致可喜,柳子谷按此图画成一幅横卷山水画,徐悲鸿又复题一绝云:‘江南二月樱花香,绿水青山春意长。驾得扁舟湖上去,神仙不羡羡鸳鸯。’题后爱不释手,要柳割爱。” 1934年、1935年,柳子谷先后两次举办个人画展。于右任、何香凝、经亨颐、叶楚伧、柳亚子、高剑父、陈树人、徐悲鸿、张书旂等都给予了热情支持。徐悲鸿出席了展览的预备会并讲了话,冯玉祥将军对展出的《闸北劫后》、《还我河山》、《戚继光抗倭》等表达爱国主题的作品备加欣赏,并定购了其中的一幅。蔡元培在一幅《竹》上题了“坚贞君子节,正直古人风”。1948年,柳子谷看到南京政府气数已尽,辞职返回江西老家。
1949年,柳子谷携家移居解放不久的杭州,并举办了一次个展,次年初,经马寅初推荐,到大连任中学教师,1956年起先后任教沈阳师范学院和鞍山师范学院。1952年徐悲鸿写信给大连的有关部门,邀请柳子谷到中央美院讲学,未获批准。1957~1958年间,柳子谷与画家满健合作,创作了巨幅长卷《抗美援朝战争画卷》现藏军博。1962年柳子谷到山东艺专任教,历经“文化革命”的磨难,1986年1月逝世。
柳子谷人物、山水、花鸟兼长,尤善写竹,山水得力于宋元诸家尤熟于水墨晕染一路。他从骨子里是一位文人,所以对元四家笔墨的理解,有一种凡人不可及的境界。这幅《云林意》是柳子谷先生上世纪50年代中的一幅率意之作,章法开于右下,土坡临水,是一种有别于明代人的章法。土坡上的三株老树分别为一柳、一槐、一碧梧,古柳依依,老槐恻恻,碧梧萧疏的湖岸带着一湖无波秋水,有欲穷六朝人文至理的企图。隔水重山层层相叠,淡宕清空透漏着无尽的高古莫可方物凄凉。董其昌说:“云林山皆依侧边起势,不用两边合成,此人所不晓。”柳子谷深谙云林之理。画中三株秋树树干树枝,起乞分明,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中国知识分子对家国的忧患意识见诸笔底。还有那寥寥数笔水草和几笔无波之水,平添了湖上江天寥廓古风犹存之意境。董其昌又说:“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其韵致超绝,当在子久山樵之上。”可以借作品评《云林意》之用。
倪云林的山水画传承到了民国,其大多已经徒有虚名,能如柳子谷先生这样得其精髓的,恐怕很难见有。新中国成立以后,柳子谷先生为生计、为适应时局,画了一些比较能被人民大众所接受的画,这是可以理解的。尤其在山水画创作方面,比较多地吸收了南宋院体绘画的方法,把自己在文人画方面的才能以及鲜明的个性隐藏起来。从此,一位悲天悯人的柳子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这无疑证明了时代伟大的同时,也证明了知识分子的纤弱和无奈。《云林意》是柳子谷在特定时期的真情流露,虽属逸笔草草,却如空谷足音,余音缭绕。
半个世纪的太湖,不知放浪过多少顷盈盈湖水。从倪云林到柳子谷,更不知有多少人事,为太湖的淡墨秋风和浩淼烟波所醉。
时隔半个世纪,倘若能静下心来,细细品读柳子谷先生的遗墨《云林意》再读题识:“丙申,子谷为小竹,画云林意,未能似其百一也。”一尺发黄的旧纸,承载着那位清高孤傲的柳子谷先生。我谓当今画坛名家迭出,自以为能得元人真髓者,比比皆是。我又谓,普天之下学云林者,不知知否有柳子谷乎?不知知否有此《云林意》之寥寥数笔乎?再读此《云林意》忽生“念天地之悠悠,读苍然而涕下”之想。
是耶?非耶?我不得而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