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曾是要求背诵的好文章,但时间一久很多章节便淡忘了。唯独寿镜吾先生带领鲁迅的同学们吟咏“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场景,至今仍似一幅鲜活的图画。如今,三味书屋早已物是人非,而站在“早”字桌前,那种此起彼伏的吟咏声仿佛就在耳边。相比之下,我们的语文课堂就几乎没有了尽情吟咏的机会,老师更讲究在默读中领会文章意思,其实这就把文章的味道大半地摒弃了。过去私塾先生教诗文,必先摇头晃脑地带领学生吟咏,而后再一一解释文意;或者也有不解释而径直咏下去,让学生自然而然地领会文意的,所谓“书吟百遍,其义自见”。可见,领会中国的旧诗文一半以上的功夫都在吟咏里,不吟咏是无法将诗文意思参透的。
旧时的读书人也是最解吟咏之乐的,凡遇美文佳构,必摇头晃脑地高咏一番,而这一摇头一晃脑之间,诗文的味道就全部出来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如果只似嗑瓜子般地读下来,岂不没劲?四六对仗的六朝骈文,你没有忘情吟咏过,又怎么体会它的一唱三叹之美?大家熟悉的《岳阳楼记》固胜文字韵律之美,倘平平读去,则毫不起波澜。笔者曾在一次晚会上听人朗诵此文,纯用旧时读书人的吟咏法,声音、节奏非常之美,尤其到“此乐何极”时,将“何”极力拉长,读成“此乐何——极”,“极”的声调又努力上扬,顿时全场哗然。
适于吟咏是中文的特权,那岂是西方所谓“咏叹”所能比的?我们对中国诗文日益见深的兴趣与感情,也因为这种“特权”而夙兴夜长。诗人余光中经常获邀去世界各地参加花样繁多的诗歌朗诵会,在会上用英文朗诵过某些西方大诗人的大作后,他觉得不过瘾,往往要吟咏一两首中国古诗文。他先朗读英文译文,然后用中国最“原生态”的方式吟咏中国古诗文。每当吟咏声一起,掌声必也骤然响起,“无一例外”。外国人对中国古诗文未必全解,而掌声则说明他们被中国式的吟咏深为折服,这正跟我们欣赏、喜欢莫扎特的音乐同理。生长在一种文化土壤上的东西,也许无法让另一种文化背景下的人完全理解,而美的东西往往能冲破国家、种族及语言的界限,她既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
就适于吟咏、讲究音韵而言,中国古代的文章与诗歌同之。西南联大的刘文典教授教作文,只授给学生五个字:观世音菩萨,其中的“音”,指的便是音律、音韵。中国作家与诗人历来重视作品音韵的和谐与优美,只有既重内涵,节奏又优美的好文章才能千年不衰。深刻的思想,丰富的情感,精炼的语言和音乐般的节奏,共同赋予了中国诗文强大的生命力。
吟咏也要讲环境,在五湖之滨的渔舟里吟“大风起兮云飞扬”自然很不相宜,吟《渔父辞》却非常恰当。相反,在风尘跋扈的大漠上,要吟“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才更添悲壮;“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又最好回到王维的辋川隐庐里去吟。只有诗境与情景相谐,才能让诗意升华;反之,就牝牡相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了。据《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指柳永)词,只如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一则极诙谐,颇有《世说新语》之风,其中的“幕士”也是深知词者,对吟咏之美也有深切的理解。
语言的发展是社会、时代之需使然,中国的白话文晓畅如话,不能不说是语言的大进步,而于诗文吟咏这一道,又远逊于中国古文。古典文学里的诗、词、曲、赋,莫不便于吟咏;现代诗与现代文,只便于诵读罢了,若用老办法来吟咏现代诗文,终觉味道不对。白话文明白晓易,适宜快诵;古诗文隽永蕴藉,更适于吟咏。若想一饱吟咏之乐,我们还是要求之于中国古典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