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色
江南“可”采莲
介子平(山西 太原)
一觉醒来,已擅入江南的惺忪之晨。
窗外大大小小的池塘里遍植清荷绿莲。池塘或在村落旁,或在稻田间。塘堰上已有早起的勤人走动,塘沿边静立着的定是白鹭几只。蓦地,半行“江南可采莲”的诗句脱口而出,并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要用一个“可”字。随处可采?随意可采?这里含有多少的惬意遂心、所愿已足,甚至沾沾自喜、扬眉吐气。正如《乐府解题》诠释此诗的:“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小塘者三五十步见方,莲荷百八十株;大塘者即湖泊,所谓“十里荷花”不为过,乘舟其间,定是另一首乐府的意境: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采莲在此,不仅仅是种劳作,已然成风俗。
江南自古富庶繁华区域。苏东坡知守杭州时曾叹曰:“其民老死不知兵事,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王安石更有“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的诗句。而中原地界,每每有朝代更迭,北胡南掠,且伴随着烽火连天,腥风匝地,田园为之芜,城郭早已墟。晋室东迁,宋室南迁,王公封君、高门望族竞涌江南,无不以此处作避世桃源、洞天福地。渔樵耕读,各得其所,无非求一个衣食自给、安稳平顺,满足的标线尺度很低很低。纵使昼耕夜织,终日碌碌,纵使骄阳之毒,催租之急 ,只要有碗饭吃,便会馨香祷祝,心存希冀,只要有稍许节余,便会十户人家,不废诵读,进而唱采莲之歌,观叶底鱼戏,采莲为伴,表白是真。
江南好景致,草木葱郁,山川映发,千山竞秀,万壑争流,诗眉与画眼,可谓俯拾皆是,不知凡几,何以单单选中随处可见、数不胜数的荷花,又用了一个极普通极平常的“可”字,诗家用心孰知!江南斯文地,钟灵毓秀,辐辏融溶,济济多士,纵横儒林,历代名师巨匠遗之诗篇,浩若烟海,车载斗量,且吟荷诵莲者纷纷扬扬,层出不穷,耳熟能详者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落上头”、“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等等,然而哪一吟哪一占有这个出自民间出自众口的“可”字那么贴切适中,哪么恰如其分?
今朝还“可”采莲,管它嗣后与将来,这是否是“可”的另一重隐义。六朝偏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唐偏安,“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南宋偏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明偏安,“歌声入夜华灯暖,不信人间有饿夫”。阡陌如绣,闾阎相望,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之外,不知充满着多少觊觎窥视,干犯侵陵;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背后,不知迷漫了几许消极低沉,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这里的红莲还“可”采几回,容头过身,这样的翠梦还“可”作几朝。
还是这一个“可”字,转而又激昂砥砺了多少的江南俊杰。伍员素衣白马,稽康广陵绝响,方正持节方孝孺,少年英雄夏完淳,杀身成仁史可法,忠贞不贰顾炎武,万里投荒朱舜水,浩气长存金圣叹……原来,钱塘也有滚滚怒潮时,龙泉本出铮铮寒光剑。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个“何”字,又予人无尽的遐思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