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繁华梦
■唐吉慧(上海)
爵士乐的演出结束,走出商城剧院,天色已晚。爵士鼓经了3个麦克风的扩音,震得全场热烈沸腾,也震得我恐怕今晚失眠。淋着濛濛细雨,步行在嘈杂的南京西路,经过恒隆、经过金鹰、经过伊势丹,繁华的夜上海,宝马香车如织,粉黛翠眉如画,人们沉浸在充满诱惑的梦里。伊势丹门口卖栀子花的老婆婆还没有收摊,栀子花做成的手镯、吊坠幽香迷人。我猜她该有80多岁了,一脸深深的皱纹,定是她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梦痕:“她或许早就看透了一场又一场的繁华梦,在这里。”我说。同伴望了望我,跟老婆婆买过一个手镯戴在了手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嘴里喃喃3个字:“孙玉声。”
我念初中时并不对文学有些许认识,故作高深地读世界名著,故作风情地念现代诗,孙玉声那本《海上繁华梦》也曾好奇地从图书馆借来,上课时背着老师偷偷在课桌底下看了又看。整部书无非写十里洋场烟花柳巷那些糜烂之事,那时候的小孩子单纯,任由小说写得细致,我只顾看得有趣,书里的尔虞我诈、出台叫局不十分懂,看过即忘,偏是牢牢记下了海上漱石生这个名字。这些年看民国文人掌故、评述渐多,才知道胡适对这部书的评价原来不高,和张春帆那本《九尾龟》“都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没有文学价值,都没有深刻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九尾龟》我没读,那部《海上繁华梦》现在再翻翻反而更见趣味,更喜欢了。当代人兴怀旧,一场接一场的复古秀时时上演,常见到了杖国杖朝年岁的老人们为年轻人讲解起老上海的万种风情,脸上乐开了花。其实老上海的万种风情都在这本书里了,各条马路,各所游乐园,愚园、张园、徐园,各个茶楼戏馆,天仙、丹桂,及至堂子里的规矩、时人穿着等等,无不描述得绘声绘影、详尽生活,分明是怀旧之人难得的一部史料大成。胡适主张新派,孙玉声是老派人,老派的东西胡先生多少瞧不上眼。孙玉声自序中说:“客有问于警梦痴仙者曰:‘《海上繁华梦》何为而作也?’曰:‘为其欲警醒世人痴梦也。’”书中三昧,只待细读,方能会心。不过适之先生与孙玉声倒是熟识的。胡先生读《海上花列传》,遂对作者花也怜侬有了兴趣,据刘半农回忆,胡适知道《海上繁华梦》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怜侬的朋友,便想去看他一次,仔细打听打听:“若然他这一次的访问能有美满的结果,那我就为他恭喜,他又可以大过其考据瘾了!”甚而致信孙玉声请教种种,孙玉声自然一一答应。
孙玉声是上海人,名家振,玉声是字,号海上漱石生,清末有名的小说家、报人,常混迹于梨园、留连在娼门,是个“上海通”。所谓“自来贤达士,往往在风尘”,所以写得出《海上繁华梦》,更数十年积累下《三十年来上海剧界见闻录》、《上海戏院变迁志》、《梨园旧事鳞爪录》、《上海百名伶史》等重要文字。他酷爱戏曲,老戏迷没有不知道他的。我看《海上繁华梦》先时觉得稀奇,如何书里的青楼女先生、清倌人们几乎都会唱曲子,唱的还是昆曲,算来作者喜好,水磨之音,如玉之声,难怪叫“玉声”。小说家有回和唱京剧的汪笑侬逛花楼,新来的小先生说唱一支昆曲替他们解酒,待她唱完马致远的小令《水仙子·和卢疏斋西湖》,孙玉声不禁凑过身对汪笑侬轻声惋惜这小先生入错家了:“若是在梨园,说不定是块能唱红的好材料。” 1931年,倪传钺、周传瑛、施传镇、赵传珺、王传淞等昆曲传字辈合股筹资组班,孙玉声取李商隐诗“众仙同日咏霓裳”之意为他们起了“仙霓社”的名字,时孙玉声在大世界报做编辑,为仙霓社的演出是做了不少宣传和介绍。
新交的书商朋友老沈,是上海比较早的旧书商,90年代初做上这门风雅生意,20年来经手经眼的好东西多了,不过毕竟是生意人,手上留不住,那旧纸上的墨香散去四方,只暖了别人的梦。老沈给我的这通孙玉声信札像孙玉声写的小说那样字字见风流。信是写给诗词家郑质庵的,内容大抵为评弹评论家张健帆请他为新书作序,怎奈不知书中内容无从下笔,只得草成:“惟此序无甚精彩,并非潦草塞责,实未见全书恐其不能切合耳。”孙玉声颇苦恼。信封背面邮戳上的时间:民国廿七年,即1938年。正面左下角印有红字“上海荣记大世界报社”,此时孙玉声仍在大世界报做编辑,而仙霓社因时局动荡,到了这一年也名存实亡了。
《海上繁华梦》,书成至今100多年,上海已然一新,成了国际大都市,四处高楼,四处繁华,四处风景,但偌大的上海滩,书里写的那些梦却依然在我们身旁延续着、缠绕着:醉梦、豪梦、绮梦、呓梦、痴梦、空梦。我们身在这座城市,便脱不开这些梦,雅俗难辨、优劣难分、高低难见。孙玉声35岁万事达观通脱,颜居室 “退醒庐”,只愿处处作退一步想,以期不为物欲所蔽,随时警醒,那么我们有勇气为自己建一座 “退醒庐”吗?且好自为之。“海上繁华,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即无一非梦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