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中的宋词
■唐吉慧(上海)
老天真有眼,后天过年,今天就下起雪来。雪很大,没多久,成了电影里浪漫的银色画面,只差男女主角在热闹的广场热烈拥抱了,确为春节添上不少喜悦的气息。人们忙着买菜备年货,好让一个团圆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未免叫人笑话,我这个而立之人,一日三餐倒有两餐“啃老”,心情因此轻松。不过我也预备了我的年货,纸上风景,前几天收到书法家费新我信札一页,词学家唐圭璋信札、词稿各一页。
费新我的书信内容一般,无非俗事应酬之词,书法却极佳。新我老“文革”间受迫害右手断了手筋,左手坚持练习书法,依然写出一片春色,殊为不易,只是较唐圭璋略欠了些文气。唐圭璋是吴梅的学生,当年吴梅门下三大弟子之一,吴梅说:“余及门中,唐生圭璋之词,卢生冀野之曲,王生驾吾之文,颉可传世行后,得此亦足自豪矣。”
唐圭璋的信札和词稿写给他的词友朱居易,用的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政治训练处的笺纸,信封邮戳上的日期模糊不清,推算应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其时他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做国文教师,兼授历史。信上说:“毛校本六十家词尚无影印之议,此恐冀野造谣也。弟曩日系就藏家迻录,别无副本,其要点已见全宋词跋尾中矣。遐公购得精抄本宋元人词大可惊异,望赐一目见示为感。大鹤校本底本用毛刻,先失价值,而所校亦未尽当,弟见黄季刚、汪旭初诸先生均有驳正及重校处(杨易霖又有周词定律)。与其勉而滋纷莫衷一是,曷恭存旧本面目,供仁智之抉择。四印斋本即陈注底本言善本恐无过于此。先生谓补遗一卷尤为精审,此意与弟适相反。补遗一卷盖无一是处也。饮虹簃书价亦太贵矣。泳先补词亦有误处,如柳永一首乃贺方回(见乐府雅词),清真两首,一乃东坡,一乃晏词,大抵据花草粹编以补,鲜有不误者。因此颇有重校印花草粹编之意。以吴伯宛曹君直诸者,亦皆据此轩词,每多误也,如有高见,并盼惠示。新作已十一集,附近作一首乞正。”长长一封信,内容多涉词学校勘,害我一晚上恶补才知道,“毛校本六十家词”指的是明末著名藏书家毛晋编得《宋六十家词》,“四印斋本”是晚清词人王鹏运的《四印斋所刻词》,其余人名、斋号、书名等等,边看边查,着实辛苦。回想数年前隆冬读袁子才《子不语》,那些鬼怪故事多阴森狰狞面貌,深宵躲在被子里,越读越怕,越怕越要读,连翻书页都怕长舌披发的女妖即刻现身。这封信竟然也让我有了越读越怕,越怕越要读之感,不同的是,到底要慨叹一声,自己学问太浅了!他的“近作一首”,题为《红林禽近》,编在他80年代末出版的词集《梦桐词》里:“春老莺声懒,燕闲花事稀。翠色漾帘影,竹风动涟漪。猛惊江城画里,换了万绿凄迷。弄笛映水亭西,犹想旧游时。景物都似昔,心迹已全非。云笺待写,金炉香灭成灰。但凭阑无语,晴檐昼永,断肠一日空九回。”唐先生的词干干净净,用字起结转折一点不俗,一味当风出水,怎么读,都是宋人气韵。老先生向来瘦弱,50岁后体重只有70多斤,一阵风吹来几乎能将他吹倒。有幅他的相片,头形偏小,短发灰白,颈根细长。眉骨微突像小山,颧骨分明像高地,小山与高地之间,深深藏着他一双明朗的大眼睛,透出慈祥的光芒。他的一位学生说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一只伫立水边的白鹤,引颈远望,有点超凡脱尘的仙气。学生们担心老师寿命不长,他却在梦桐斋悠然顽强地活到90岁。字如其人,他的小字行书清癯儒雅,用笔细致,渐渐品,渐渐使人步入了宋词的东风小园,收尽花红。唐先生无意书家,偏偏拿着毛笔写写字抄抄词,写出了书法的本真,抄出了书法的幽香。
我在大学修过诗词课,记得大学第二年,诗词老师拿着我的“十六字令”习作,拍我的肩膀笑我为赋新诗强说愁:“愁,恰似飞花附满楼,别离恨,无语泪盈眸。小伙子,你失恋了?”我对着老师一阵傻笑,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现在想想,为赋新诗强说愁并没什么不好。现代人大多满脸功名利禄,哪有闲心停下来歇一歇,看看花开,看看日落,更别说读词写词强说愁了。其实我是喜欢词的,而且我的情感近于词,虽说词为“诗之余”,诗固然美,乐感毕竟逊了词一筹,没那么丰富。我曾经迷恋李清照、迷恋李煜、迷恋柳咏,要学他们的样做个婉约词人,买来词谱,依谱填词,终究吃不了苦,输在了长句短句的清规戒律上,平声仄声、格律用韵,稍有不慎,分寸即失——原来是我读得太少,唐先生说必需熟读《宋词三百首》,而后才能谈学词与研究词学。我羡慕唐先生有位好老师,不仅自己有学问,还有带学生走入曲径、通往幽处的好方法。唐先生求学时,每逢春秋佳日,星期有暇,吴梅常带着他们这些学生游览南京的名胜古迹,每到一处,便和他们一起作词谱曲,听玉笛悠扬,笑晚霞多情。有时去明故宫、灵谷寺、玄武湖,有时“夜泊秦淮近酒家”,去李香君的“媚香楼”。同为吴梅学生的学者王季思回忆,有回众人在秦淮河的一只画舫上集社,画舫名叫“多丽”,船名恰为词牌名,吴梅非常高兴:“船在秦淮河上一路摇到大中桥,他禁不住拿出笛子,吹起一曲《长生殿》的‘九转弹词’来。到了大中桥畔,吴梅又取出清初某名画家画的李香君像,叫大家各填一首《蓦山溪》。”吴梅家住大石桥,他们也到他家里习唱,师生唱和,享受着欢快的时光,由此他们个个学会了吹笛唱曲。后来唐先生成为一代名师,学足老师的模样,携着长笛在课堂上吟词唱曲,讲解柳永、苏轼、秦观的词作以及《牡丹亭》、《长生殿》等戏曲时,会情不自禁用昆曲清唱。
唐先生一生沉着守望,淡泊追寻,经营词学甘以白衣穷书生终老,竟编著那么多书:《全宋词》、《宋词三百首笺》、《词话丛编》、《全金元词》、《宋词纪事》、《宋词四考》、《校注词苑丛谈》、《南宋词简释》……任半塘夸他是“词学泰斗”,他只笑笑称自己是“蝌蚪”。那套《全宋词》倒是大学时诗词老师特意嘱咐我们要买来做参考的,说那是唐圭璋经了6年才完成的一部巨制,汇集了宋代300年间词作,计有词人1000多家,词2万余首,和《全唐诗》堪称中国文学的双璧。
小心从书柜翻找出《全宋词》,多年没翻动,纸黄黄的,泛出霉味,也泛出窗外雪花似的霉斑。气象预报报了这个春节温度偏低,会到零度,我怕冷,哪儿都不愿去了,窝在家中赏“年货”读“宋词”,在唐圭璋的“宋词”里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那么自在,还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