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记忆
■莫芷(北京)
艺术有两个亘古不变的主题:爱与恐惧。恐惧也是因为对死亡抗拒,对爱不舍。归根结底,那使我们从灰烬中再燃起光明的,还是爱,各式各样的爱。胡适写,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好句子读了就不能忘记。人的一生很长,最后化成短短几个字,字字血泪珠玑,哪是歌词里能一句带过的轻松。
少年时以为人生在精炼在投入,不在时间,如今已近而立,又经丧母之痛,才觉爱是以时间为单位的,爱就在不知不觉的陪伴,在无数平凡日子的堆叠之中。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去经历生活,去和不同的人相识、相遇、相爱,爱才会更通透,更立体,更深,才会有爱的记忆,才会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独一无二。
认识忻老师的时候,我读大二。忻老师是我们油画课的老师。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忻东旺,大家都很激动。他生得高大,面庞浑厚,眉梢微微下垂,好像有一种古代士大夫那种悲天悯人的忧愁,他也确实是忧愁的,他对艺术总有种严肃的情绪,悲悯并不悲伤,他拿起小刷子,在颜料盘上轻轻地沾,恭谨小心。圆润的线条是他性格里的一部分,像是他手的惯性,但绝不是在传递轻松和戏谑,相反是属于他的,独有的肃穆与庄重。
他的双眼深陷于眼皮之中,小而明亮,会使人联想到干旱之地细小的泉,他的眼睑很厚,据说是德行很好的一种面相。我知道忻老师生于山西之后,就常常觉得他的相貌言谈,有种面食之人的憨厚。一个地方的人被一种食物喂养大,性格也都是相通的。江南人爱吃酥鱼,吃时要挑刺,做人也就精打细算。吃面食的人便总有种不计较之感,不伤人,不腻人,面可以成各种形状,可以做成花馍,人就也是挺拔柔和的,不争讼辩驳,随遇而安。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怕碰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是的,给我们讲评画的时候,就是怕碰碎了我们的玻璃心。人心碎时是有声音的,在最安静,最隐秘的角落,声音细碎,唯独那些天赋异禀,心不刚硬的人才能听见。
画画这件事像种植物,像人生长,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需要光、水和气。光就是天光,水就是画画要用到的颜料,但气却是个非常难以形容的东西,我大体将它称之为:一个人活过的诸多痕迹。那些气息感受很强的地方常令我感到莫名的心安,安于呆着,安于作画。那也就是为什么一个画家一定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巢穴。2009年做学生时,我对美院流动性的天光教室感到很不适应,感觉人像迁徙的游牧民族一样,推着画架和画车,从一间教室到另一间教室。这种更换让我感到气的散逸,而每更换一次都要重新安营扎寨,在那些写生的日子里,我的心总是慌乱的。忻老师却是这迁徙队伍里最从容的族长——他慢慢支起结实的画架,气定神闲,挤着锡管中的颜料,小板刷一字排开,发旧了但都很干净,再配上一把特意搬来的雕花古董靠椅——一切都神圣得像仪式,好像能听见画家在对自己说,是的,要开始画一张画,一张好画。很多人告诉我,“画张好画”这样的念想对一个画家来说是个陷阱,它将扼杀你的创造力,泯灭绘画的多种可能,让你惶恐、高压和局促不安。恰恰相反,在忻老师身上,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种纯粹的“勇猛精进”,有人以艺术为游戏,有人却要以艺术为神圣的献祭,这都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上,不破不立和屏息入定,都能很好地诠释艺术,真理不二,但法门远不止一个。
忻老师有天请我作模特,我特意拜托他:能不能不画我的痘痘?忻老师笑了:那才是质感的关键啊。我知道他作画之前,一定会对每一个模特都要了解,他专程来教室看我,看到我在弹吉他,他说,你弹一首给我听吧。我就唱了一首蹩脚的歌,其时我是个敦实且自卑的胖子,穿着随意,只关心自己的小世界,后来我再看那画时,我也真的看到了那唱歌人心里小小的自负。人对自己是有修正的,尤其是自恋的画家,那在镜中照出的自己,都不是真实的自己,唯有他人拍的相片,他人笔下的你,也才有可能是真实的你的一个侧面。画中的棉袄与套头衫,也是忻老师从一堆我的衣服中特意挑选的,没选中我最常穿的民族风,单单选了两件最素的。如今怎么看都觉得那衣服衬极了那时的我。
再一次是去工作室见忻老师,他正在画桃,想他不可被打扰,故只在一旁静静地看。工作室里四处摆放着他喜欢的欧式家具,那些莨苕叶圆润的转折和他的用笔如出一辙。客厅的墙上是他画的当时来装修这件屋子施工队的壁画,一张张质朴的脸,眼神直白而率真,也好像能看出他们彼此相识时如何真诚相待。
当时正是初夏,桃子上还有一半青色。几个桃子散落在那里,随意之中有用心。师母招呼我吃水果,我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看忻老师画画。他每次下笔都绝不“撒谎”,一定观之有感,言之有物。绝没有那些自诩画家之人喜欢挥毫泼墨的坏习惯,他画画的神情也并不紧张,上课说话从不晦涩,从不苦大仇深,单说那最让人明白,最切近的感受,许多人因此以为他画画是快乐又潇洒,心生羡慕。我却总觉得他一定是很疲倦的,那感觉就像先知提着一盏孤灯,也没有叫醒旁人,就在众人昏睡的夜晚孤独地徐徐前行。我深知他每画一人一物,都极用心用情,大概也是这个缘故,我想他一定是很疲倦的,就像我第一次见他相貌时感觉的那样,一个人能听到太多,想到太多,感受到太多,太能体恤万事万物,如何不忧虑,如何不疲倦?后来得知他病了,令人难过。我母亦是癌症,最怕见人耗费精神,我便生怕上门去搅扰他,只能遥远地帮点小忙。再后来他在病中给我发来短信,很长,叫我要爱惜身体,说尤其人年轻的时候,更要懂得量力而行,我知他病中艰难,为一个晚辈耗费精神,手机字又小,他一定打了很久,一想就哭了。
人生有很多相遇,有些快得让人措不及防。斯人已去,恩情还未得还报,徒以此文纪念,不教那些光阴被遗忘,要努力写下来,要时常拿出来再读,再品,再回想。感谢忻老师的言传身教,也感谢师母常常对我关怀,多说又泪流。我总想,相爱只在记忆,不在表白。归根结底,那使我们从灰烬中再燃起光明的,还是爱,各式各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