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和文人
■徐建融
■徐建融
以社会喻锦,则农工商为丝绒,士为经纬。无士则丝绒不成经纬,无经纬则社会不成锦。文人个性,为锦上作添花,道释方外,为锦上作涤尘。士农工商,以士为四民之首,皆成年人,社会人也,文人如少年未进入社会,道释如老年已退出社会,故皆非社会人。晚明徐芳撰《三民论》,以当时的读书界,“士之亡也久矣”而“何文人之多”,提出社会人只剩下农工商三民,道理便在于此。
自古“文人士大夫”并称,而元之前,读书界主流为士人,以士、士人、士大夫、士人画、士夫画自称,而绝不以文人、文人画为荣。 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为文人,无足观矣。”司马光《通鉴》“不载文人”,顾炎武认为《通鉴》所载的是社会大事,文人非社会人,故“何暇录及文人” ?中晚明以降,读书界主流为文人,而以前代之士人、士人画皆称为文人、文人画,遂以文人即士人,士人即文人。
不知以两个以上名词为复合名词,可能为同一类物,但绝不可能为同一种物。如“帝王将相”,同指富贵人,但帝、王、将、相非同一种人;“工农兵”,同指劳动人民,但工、农、兵非同一种人;同样,“文人士大夫”,同指读书人,但文人、士大夫非同一种人。同一种物的不同名称,如母亲妈妈,是不可能组合为复合名词的。右军以“丝竹管弦”为文,尚为后人所讥,况常用词乎?昔人以李白、苏轼为例,论文人与士人之异,曰:“太白有东坡之才,无东坡之学。”才者,吟咏诗文的才艺,学者,经时济世的学养。我以为士人之间亦有异,“亭林有东坡之学,无东坡之才” 。胸中所蓄,才为文人所必有,而士人未必有;学为士人之必有,而文人所必无。故导致两者的价值观和创新观迥然不同。
士人志于道义,以“克己复礼”、“毋我为公”而“行己有耻”,文人志于文艺,以“纵己覆礼”、“为我自私”而“恬不知耻”。故士人多社会的责任和担当,“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事必高标气节,正气浩歌。文人则无社会的担当和责任,“破国亡家不与”,“五大真乐”、“三大败兴”,唯以个人物质、精神的得失为忧乐,而视“只知为人,不知为己”的尧舜、夷齐为尘垢粃糠,平居风雅倜傥,大异于俗人,临大事则“一筹不画”,甚至变节贰臣。士人“见贤思齐”、“述而不作”而“博学于文”,讲求在与众不同、“不做坏事情”的前提下来出类拔萃地创新,如诸葛亮的六出祁山;文人“无法而法”、“我用我法”而“变其音节”,讲求在与众不同、“把事情做新”的前提下来独立特行地创新。
这两种价值观、创新观各有利弊。故士人必令人可敬,过其度则令人可厌;而文人多令人可爱,过其度则令人可恨。如家庭中有一儿童,活泼天真,自说自话,随心所欲地折腾,家长必加倍地怜爱。而一旦“何文人之多”,家中七八个儿童,活泼天真,自说自话,随心所欲地折腾,家长必觉其烦进而生恨。唐宋之时,文人不占主流,虽“我意独怜才”,而“众人”已“皆曰杀”;晚明以后,文人占了读书界的主流,难怪顾亭林、傅青主要斥为士风大坏、文人无行,“无耻之尤”、“全无心肝”了。
士人、文人,并无明确的分界,但有不同的性质,即使性质方面互有渗透,根本还是不同。就像农民而为民兵,其本质是农不是兵,士兵而事屯垦,其本质是兵不是农。举其实例,韩愈、苏轼、顾亭林,士人也;李白、徐渭、袁中郎、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袁子才,文人也。
过去政府任用读书人为官,士人多委以言官、事官,以其以学胜也,足以“谟猷筹画”,其言、其事可入《通鉴》所载;文人多委以词章供奉、文学侍从,以其以才胜也,足以歌唱庙堂,其言、其事不载《通鉴》仅传于饭后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