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三苏
■徐建融
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兄弟,一门翰墨,史称“文章三苏”。三人的志向相同,但性情、文风却大异。所同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志道弘毅,自强不息。所异者,老苏“武张”以激越,纵横排奡,攻势凌厉,气壮三军。小苏“文弛”以和缓,温柔敦厚,主守不攻,壁垒森严。大苏则“武张文弛”,豪迈婉约,随机赋形,进退裕如。
文如其人。《上韩枢密书》《上枢密韩太尉书》《上梅直讲书》皆以卑微而干谒权贵,备见三家情性。
老苏的《上韩枢密书》开门见山:“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可见其怀抱一片报效国家、造福苍生的忠忱和“惊世绝俗,甚高难行”的才干,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急于得到一个施展的平台。其用心之急切,虽与韩愈奔走大人之门的毛遂自荐相近,但措辞却有“厉威武以振其惰”、无“推深仁以结其心”的好大喜功之嫌。
小苏的《上枢密韩太尉书》迂回从容:“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以退为进,谦恭得很。果然,后来荣登显赫,在其位“不谋”其政,虽“不谋”其政而恪勤其事,绝去“惊世绝俗,甚高难行”,全在日常上用功夫。虽以“乌台诗案”乞纳在身官为兄赎罪,谪监筠州酒税,辟听事堂之东为轩以为宴休,依然忙忙碌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盖“优游以忘其老,非所敢望也”(《东轩记》)。
大苏《上梅直讲书》由周公富贵,犹有“召公之贤、管蔡之亲不知其心”之憾;孔子贫贱,反有“天下之贤才”“所与共”之乐,发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之见。不得志,“有大贤焉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侥一时之幸”,得进庙堂,则必尽心尽职,虽仕途风险,“亦何以易此乐乎?”后来,在其位谋其政,虽屡黜于有司而直谏不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屡贬于边远而超然物外。
命如其文。
老苏执意要分个黑白,用智而斥愚,用勇而斥怯,用明而斥暗(《明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尤其在一个“崇文抑武”而“百年无事”、歌舞升平的社会里,放言为将用兵之道,虽然切中了时弊,但又有哪一个当局者听得进去呢?所以,结果必然是毕生不用。他自比贾谊,大苏作《贾谊论》,以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实有纠乃父之偏之意。
小苏倡“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三国论》)。甚至分析吴楚七国之乱,针对晁错的“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认为“吾以为不然”。在他看来,只要“文帝忍而不削,濞未必反,迁延数岁之后,变故不一,徐因其变而为之备,所以制之者,固多术矣”,而晁错也不至死于“清君侧”。其无为而治的态度如此,乃能终身稳坐台辅。
大苏则知白守黑,当勇则勇人之所不敢勇,当忍则忍人之所不能忍。斥荆公,驳司马,当仁不让,义无反顾;赋赤壁,记凌虚,清远闲放,彻底放下。所以一生沉浮宦海而不改其乐。小苏评论其兄,对他的勇于担当不免有“不识时务”之责,但对他的善能超脱则又有自叹不如之羡。
苏轼论文,以为“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时而惊涛拍岸,时而湖光潋滟,跌宕起伏,其文章如此,其人生亦似之。而老苏则好兴风作浪,常行于所不当行,故不仕于其为最宜。小苏又“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能止于不可不行,故仕途于其为最宜。